白宁的随笔《我的表姥爷胡祥忠》

新东西

父亲生前亲戚、战友、朋友很多，外地的都是书信联系，其中表姥爷是书信来往最多的人之一。六十年代后我们家住新下陆，收信地址是湖北省黄石市新下陆东村六十栋，那时信都送家里，我常从邮递员手上收信。读小学三、四年级后父亲可能是为了提高我的识字和作文能力吧，有时还让我读信。表姥爷的寄信地址是北京市东城区六铺炕水电东厂。两人互称：俊昶、玉香（我母亲）同志，祥忠、剑鸣（表奶）同志。表姥爷写得一手好字，我对表姥爷的印象就是从他老人家的字里行间开始的。

表姥爷胡祥忠1927年生人，虽说长我父亲一辈可还小三岁，这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辈分大年纪小实属正常。他们在世时书信来往直呼其名，不知为什么却让我称呼表姥爷，至于是什么亲戚关系至今我也没有整明白，好像说是一个庄子的庄亲。但这个并不重要，传奇的是：他们两个人同一个庄子（由泇口老街西边胡楼、白台、汶河涯几个自然村组成）而庄子里只有胡、白两个姓；小时候一起上私塾，同一个先生；同时参加革命；同时入党，还是相同的入党介绍人；同一天入伍，同在一个部队而且都在营部。

那还是1945年初抗日战争即将大反攻之际，在邳县五区泇口乡，两人参加了民兵联防队。1945.5月任命表姥爷为民兵队书记，我父亲为队长；1946.3.20日两人同一天入党，相同的介绍人：张树森、王广亮；1946.6月同一天入伍（由民兵转为正规部队）在鲁南三军分区十七团二营，表姥爷任书记我父亲任司务长。邳县解放前隶属山东临沂管辖，而我们老家泇口处在邳县最北部，与山东的兰陵、台儿庄接壤。抗战后期成为解放区，在中共邳县县委的领导下，邳北地区发动群众开展以“反奸诉苦，减租减息”为主要内容的民主改革运动，各村的民兵、农救会、妇救会、儿童团等组织迅速发展，广大青年踊跃报名参军。表姥爷和我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大背景下，从参加民兵、入党、到正规部队（鲁南三军分区十七团，由邳、睢、赵博、兰陵、峄城等县的地方武装编成）。

1946年7月国民党公然违背“国共停战协定”向我山东等各大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10月国民党35军51师从临城（现在的枣庄薛城）突袭鲁南解放区，妄图在泇口一线吞掉我十七团一部。但被村民发现向我军报信，经过战斗消灭了敌人的先头部队，我军随即向北转移到达北山里（估计是沂蒙山）。

1947年1月由陈毅、粟裕领导的山东、华中两大野战军发起了鲁南战役。表姥爷和父亲所在鲁南军区十七团配合野战部队参加了外围战斗，在邳县官湖镇围歼敌人一部。鲁南战役共歼国民党军5.3万余人，首创华东战场人民解放军一次歼灭国民党军2个整编师和1个快速纵队的纪录，在中国解放战争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鲁南战役后，国民党组织36个团共十万多人的武装力量，向沂蒙山根据地反扑。1947年6月6日，将我鲁南区党政军机关人员、各县撤退出来的干部、家属、民兵共五万余人围困在抱犊崮山区。当时我军能作战的部队包括鲁南军区十七团在内的只有七个团和几个县的地方武装两万余人的兵力，形势异常严峻。6月7日，鲁南军区司令员张光中、政委付秋涛与鲁南区党委领导同志研究决定，作战部队掩护党政军机关干部、民兵、家属分南北两路转移。经过激战于6月9日冲过封锁线到达滨海解放区。这就是发生在上个世纪解放战争时期的山东鲁南“六九”突围大转移。

同为邳县的前辈杨宗胜在其所著《苏鲁边风云》一书中就“六九”突围作了详细叙述。庆幸的是，表姥爷生前在杨老送他的书中记载了这么几段话：

我是一名亲身经历者！！！而且负了一点小伤。

10日我十七团滨海三团在马连山和追击的敌人血战一场，打退了追击的敌人，战友张怀慎负伤。

我十七团率先返回鲁南收拢了被群众救活的同志（十九团、特务团等20余人）。

上图眉批为表姥爷手迹

1948年七月鲁中军区和鲁南军区合并为鲁中南军区，付秋涛任司令，康生任政治委员。父亲去了军区教导大队，表姥爷仍在十七团，从此两人分离直到解放后才取得联系。

国民党鲁南绥靖公署专员兼保安司令王洪九土匪出身，抗战时期就与日寇勾结，杀害八路军官兵、共产党员、革命群众，是群众眼里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1948年9月我鲁中南军区决定攻克王洪九部署盘踞在临沂城西南的傅家庄据点。这里地势险要，碉堡林立，围墙高厚，外有水壕、鹿砦，易守难攻。9月16日，十七团担任主攻，仅仅一个小时攻克傅家庄。此役歼敌三百余人，受到军区电报勉励。

傅家庄失守后王洪九怕被解放军吃掉，放弃临沂逃至郯城。我军为配合淮海战役，打通主力部队南下通道和方便支前。1948年11月8日，解放军鲁中南纵队司令员钱钧指挥滨海军分区第一、二、三团和鲁南军区第十七、十九团以及郯城独立营等地方武装，向踞守郯城及其周围地区的王洪九土顽武装发起了全线进攻，十七团还是担任主攻，激战至凌晨全歼城中敌人。王洪九又仓皇逃到新安镇的国民党黄百韬兵团，解放后死于台湾。

此后表姥爷所部配合野战部队，参加了淮海战役。

纵观中国革命史，无论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山东的老百姓把“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口粮”做军粮、“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

徐州解放后表姥爷任徐州警备二旅铜山独立二营二连指导员。1950年10月，警备2旅改建为步兵第98师，表姥爷任292团政治处组织干事、副股长。

1952年5月，为了加强淮河治理工程，中央军委决定从部队中抽调两个师，组建解放军水利工程师。其中第步兵第98师改编为水利工程建设第2师，参加薄山水库和南湾水库建设，表姥爷任师部政治部助理员。当年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伟大号召，治淮工程是新中国大规模治理水患的开始，当年是与抗美援朝齐名的一件大事。

表姥爷前排左一

1954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水利工程建设第二师集体转业。其第四团全体干部、战士以及师直机械科1000余人组成水利部工程总局第三机械工程总队，表姥爷任三总队团委书记兼工会副主席。

1958年表姥爷任紫荆关工程局党办主任。1959年水电二局援蒙华直公司赴蒙古国修建哈尔哈林灌溉项目，表姥爷任公司560工程处党办主任兼团委书记。1960.7月周恩来总理访蒙期间还视察了该项目，表姥爷（照片中右二个最高穿深色衣服者）陪同。

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后，北京成为运动的中心。他俩信件来往都是以高度的革命热情讨论国家政治，哪怕被打倒后身陷囹圄也从未放弃对领袖的忠心。那一年父亲出差北京，两个老战友自从1948年淮海大战期间分别18年后再一次见面，可想而知有多少话要相互倾述，我想两人一定是彻夜长谈。父亲回来后不仅带回北京糖果，还有一本表姥爷赠送的毛主席诗词。红塑料壳比毛主席语录大一点，正上方一个闪金光的主席头像。我是爱不释手，父亲说：“你要是全都背下来，这本书就归有你了！”于是我用了十来天的时间把30多首诗词都背了下来。此后两人书信更为频繁，因为父亲一直有肝炎病，家里的糖票不够吃，北京白糖不要票，表姥爷经常寄白糖。记得当时棉军帽很时髦我想要一顶，父亲写信后，表姥爷给我和父亲每人寄了一顶。我还记得1968年夏天两人商量让我去北京住一段时间，表姥爷都安排好了，后来不知何故没有成行。

七十年代初父亲的好朋友黄竹叔叔和蒋阿姨两口子去北京，父亲让他们带点黄石的土特产，蒋阿姨回来后说：你北京的战友和他爱人太热情太好了，给我们在京期间提供了很多方便。

1973年初我高中毕业后，父亲在与表姥爷的书信中得知，他们两人的共同战友冯宪志（1946年在邳县一起参军十七团）时任临沂驻军9624部队副参谋长，表姥爷的大儿子胡一川在那当兵。于是我带着父亲写给冯叔叔的信去了临沂，因为招兵时间已过，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就没有当成兵，但是认识了一川。

从左至右：向东、一川、白宁

1974年表姥爷来信说南方的樟木好，想做两口樟木箱，还寄来30元钱。父亲托运输部的教练车从江西买回原木，又找到建安木工房锯成板材。根据要求需要阴干一年，木料才能使用。不幸的是，第二年二月份过完春节父亲被诊断为肝癌，半年后1975.8.3去世。得到消息表姥爷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表示沉痛悼念，信里讲述了两人同生死共患难的革命战友情谊，还嘱咐我担当起老大的责任，照顾好母亲和妹妹们。

第二年父亲的老战友王筱鹏叔叔亲自带建安的七级木工到家里做了两口樟木箱，我去火车站托运到北京。

七十年代后，表姥爷先后担任：永定河工程局(水电二局前身)党办主任、党委宣传部部长、局党委常委:水利电力部第二工程局党委宣传部部长、政治处第一副主任、第一施工处党委书记、局党委副书记、顾问。1988年10月离休。

八十年代初，我的好朋友谢勇去北京出差。仿照父亲的做法我也请谢勇带了点黄石的土特产。谢勇回来的感受与十年前蒋阿姨的感受一样：你亲戚太客气太热情了！谢勇还说：你表姥爷高大魁梧，一表人才！

1984年我出差北京，终于见到了期望已久的表姥爷、表奶。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有一种植根于骨子里的亲情油然而生，两位老人慈祥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嘘寒问暖。天渐渐黑了，表姥爷问我能不能喝酒，我说可以。老人家下楼到胡同口买了一包卤驴肉（还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打开珍藏了多年的老酒。表姥爷心脏不太好，身为医生的表奶一直管着不让喝酒。表姥爷说今天和白宁第一次见面，咱爷俩好好地拉呱（苏北方言聊天）一定要把酒喝好。这次见面，表姥爷对我和一川说：“白宁还是按以前的习惯称呼我们长辈，你俩年龄相仿，也不是在老家，就不按辈分了（包括你们兄弟姊妹）”。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这一辈都是直呼其名，我说这是有“圣旨”的。此后的几年，我只要是去北京必须看望表姥爷（大概有四、五次）。

1989年八月份，爱人去北京市委党校学习，我正好有个差事也去北京，于是把放暑假的儿子带着。因为儿子有哮喘，我们带着中药为了方便熬药，就近在六铺炕找了一家小旅馆（住地下室）。说明缘由后，两位老人批评我：旅店条件太差，孩子又有病，来家住！一个星期里我白天去办事，都是表奶熬中药照顾孩子。表姥爷听我爱人说姓胡。“真是缘分啊！我和白宁他爸参加革命前是一个庄子，就胡、白两个姓”，表姥爷说。

1992年夏天我去北京，一川在鼓楼旁开了一个卖运动鞋的店面，他在旁边一家饭馆请我吃涮羊肉喝啤酒。问我吃几斤？吓我一跳：“半斤吧”，他说：北京人都是论斤。我说那就入乡随俗吧！结果我平生第一次一顿吃三斤涮羊肉。

1996年我去北京，因为担任厂长，我拿着一部手机和表姥爷拍了一张合影。表姥爷以一名老共产党员的身份告诫我：一定要廉洁自律，千万不能犯经济错误！

再以后有七、八年没有来北京，2003年12月26日噩耗传来：表姥爷因患肺癌不幸逝世。当时我因为刚刚接手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工作繁忙无法来京。打电话给一川深表哀悼，写一挽联：出邳州入沂蒙转战鲁南，出生入死打江山；从河南到外蒙兴修水利，流血流汗建工程。

表姥爷生前单位，中国水电建设第二工程局党委悼词：胡祥忠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政治上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坚持党性原则，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他一贯严于律己，廉洁奉公，作风正派，为人正直，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能联系实际指导工作，处理问题果断，富有领导工作经验;他能广泛联系群众，团结同志，平易近人;他一贯服从组织需要，听从组织安排，从未向组织提出过任何个人要求。

表姥爷作为北京市局级领导按有关规定，骨灰安葬北京八宝山，三年后表奶也去世了。表奶王剑鸣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出生临沂一大户人家，1949年9月，断然脱离家庭参加革命，其名字还镌刻在济南的山东籍老战士纪念墙上。

2016年怀着崇敬的心情，约一川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拜谒表姥爷和表奶。

1996--2016整整20年，我再一次与二老相见已是阴阳两隔！看着照片里两位老人慈祥的目光，表姥爷仿佛以熟悉亲切的苏北口音说：

“白宁你来了”“是啊！来看您姥了，就是来晚了”

“不晚，不晚，来了就好！你还好吧？母亲好吧？家人都好吧？”

“都挺好的，我也退休了也有孙子了。孩子在北京工作，常在北京住”

“那感情好啊！可以常常拉呱了。咱们革命事业又有接班人了！不仅你们这一代人要听党的话，还要教育下一代人和孙辈都要听党的话。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发生任何事情，都要相信共产党，不能听信谣言，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

什么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什么是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答案就在表姥爷、父亲等千千万万老一辈共产党人不朽的灵魂里！

白宁2022.5月于北京

白宁，1955年生于南京，中共党员，大冶有色金属公司退休职工。当过知青、装卸工、中学数学老师、电器工程师、企业经理。现为黄石市棋类协会主席、黄石散（杂）文学会副主席、下陆区书法协会副秘书长、黄石市政协文史专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