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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龚甫 | 短篇小说:普罗旺斯

发表于 2022-5-18 10:09:20 | 查看: 10818| 回复: 0| IP未知



    噢,夜晚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盛开。



                                                                                                     ——辛波斯卡 



对塞尚的了解与认识,就像第一次见到妻子那般仓促突兀。即便我现在与妻子已经结婚多年,但很多次在深夜里醒来,我扭头看着熟睡中的她,还是有些陌生。虽然我对她的面容与身躯非常熟悉,但内心依旧有一种陌生感,那是一种无法因距离缩短而减免的陌生感。尤其是到了中年,那种感觉愈演愈烈。

我和妻子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从相识到结婚不到两个月。此前,我的恋爱经历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空白。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我仍无恋爱的打算,但在家人的压力下,开始了相亲。我和妻子初次见面是在一家中档的茶餐厅。见面前我只见过她的照片,但我还是很容易就认出了她。她大概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盯着手机屏幕呵呵的傻笑。当我走近她时,她才注意到我,然后立马关上了手机,站起来略显尴尬的朝我微笑。那时距现在已过十几年,我还是很清楚的记得她当时穿一袭纯白色的过膝长裙,很年轻靓丽也很端庄得体。

妻子从高中就开始学习美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天问我,“你有没有喜欢的艺术家?”。我沉思了一小会,突然脑海里想起了大学上艺术公选课时,老师曾在课堂上提到过毕加索的一句话,“塞尚是我们众人之父。”于是随口就回答她,“有,塞尚。”听完我的回答后,她看我的眼神突然转变,就像是猫看到鱼,眼神里多了一丝惊喜和急切,还有一丝光泽。那天的相亲,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讲了她对塞尚的喜爱顺便还给我普及了一下有关油画的知识。我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听众,耐心地听她全部讲完。那是我第一次正式认识妻子,也是第一次认识塞尚。

卧室中悬挂一幅名为《圣维克多山的冷杉树》的油画,那是订婚前我送给妻子的礼物。我托一位毕业后在伦敦工作的同学买来的赝品,哦,用专业术语因称其为高仿品。当我承诺婚后带她去普罗旺斯去追寻塞尚的故乡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不是浪漫的话,我猜她大概是觉得我是一个与她灵魂极其相似的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油画,也从没想过会为一个艺术家去远在塞纳河畔的法国。

婚后妻子在当地一个杂志社里做封面设计,我在家族企业的一个子公司里当财务主管。刚结婚的那几年,我们的每一天都会被工作残忍地填满。家里面堆满了她的杂志插画还有我的工作报表。利用假期我带妻子看过几次油画展,尽管展览办的并非很尽人意,但我们都不约而同的没有提起过普罗旺斯也没提过塞尚。

前几年镇上新建了一个水上乐园。妻子几次向我提起想带着孩子一起去玩,但我一直以工作忙碌为理由搪塞了过去。近几年疫情袭来,水上乐园经营着实惨淡,被迫停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我每天早上开车送她去上班时,都会路过那个已经关门停业的水上乐园。每次一经过,她都会把副驾驶的窗户摇下去,扭过头看向那座已经停止运作的庞然大物。我知道她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我抗议,而我一直佯装不懂。

在妻子眼中我是一个仅仅及格的丈夫。我会努力工作,我会风雨无阻地接她上下班,晚上还会辅导孩子做功课。即便是洗衣做饭,我也会帮妻子搭把手,我在家里力所能及的去做我能参与的一切。但我知道妻子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她是崇尚浪漫的人,作为她的伴侣,我却毫无情趣与浪漫细胞,无法陪她去追逐远方。她经常会盯着卧室里的那幅油画痴痴地看,仿佛她就存在于画中,与画里的山峦湖泊融为一体。画中的线条、色彩、轮廓在她的注视中也变得鲜活起来,我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好像我也处于一个叫艾克斯的小镇。

我曾在某次大醉后拉着妻子的手,向她讲过我不愿意去水上乐园的原因。她听完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认定我喝醉了。她认为我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完全就是酒后的胡言乱语或是我的睡梦中的臆想。或许是为了安抚我,她并没有选择当场向我表现出不相信和不理解。她会像抱孩子般抱着我,替我擦去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流出的眼泪。

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十分温顺的人,我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并没有得到父母完整的爱。我的祖父祖母还有外祖父与外祖母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都很匆忙,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匆匆离去。我的父辈当然还有我的父母,他们的每一天都在为了家族所创办的那个公司忙碌。我从初中开始就一个人居住,除了寒暑假偶尔能见到他们外,大部分长辈所对我给予爱的方式就是不定期的向卡里打钱。

我在青春期是一个很叛逆的孩子,但我表现叛逆的方式和同龄人并不是很相像。那时年纪尚轻,并不能理解父母那么拼命赚钱的意义,每一次学校开家长会时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这辈子我都难以忘却。父母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他们觉得读大学的最大意义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然后赚钱,而我应该并不需要这一过程。

那时我的心里就在想,既然他们觉得努力读书没用,我偏要背离他们的规划。文理分科时家里人都想让我选择理科,我却选择了文科。父亲知道后很生气的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想让我转到理科班,我以退学相逼,最后他也只能无奈作罢。将近半年父亲都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母亲给我打的电话的次数却越发频繁。到了高三,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绩直线上升,最终以非常喜人的被首都大学提前录取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向父亲妥协。原本我想在大学期间选择历史专业,但父亲以大学期间可以在外租房不必住宿舍为条件让我选择了金融。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与所有亲戚轮番的劝说下,最终无奈向父亲妥协。现在想想还是很后悔没有和父亲抗争到底,在大学四年期间因为在外租房而导致我和本该亲密无间的室友的关系渐行渐远,且专业课的学习也让我倍感吃力。

大一下半学期,我向学校申请了提前参加考试,结果很意外的通过了申请。考完试的当天下午我就回了家,草草给母亲打了通电话后就躺在床上,规划着假期,最终决定去找一份兼职填充这漫长的假期。

我居住的那个小镇在北京和天津的交界处,镇里的外来人口是本地人口的数倍。因为交通和地理位置优越,很多外地人都来这里做生意,使得这个小镇繁荣异常。因年少的好奇心作祟,我并不想做那些常见且枯燥的工作。我总觉得自己的第一份兼职,一定要找一份难忘的工作。最终在多方打听下,找到了一个劳累却高薪的工作,虽然我并不缺零花钱,但工作报酬带来的满足感是十分诱人的。工作的地点就在那个早已关门大吉的水上乐园。在水上乐园建造前,那个地方曾是镇上规模最大的菜市场。

去菜市场的当天,我换了一身看起来极为朴素但很干练的衣服。虽然早有耳闻,但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个离家并非很远的菜市场。和北方多数菜市场的风格相像,占地面积肉眼可见却难以丈量。外围被一道红砖垒砌的围墙环绕着,门口有一道大铁门,铁门旁还有一个功能类似于保安亭的小房子。门旁边坐着一个年龄很大上身穿着保安制服的老大爷。大爷的身材较胖,看见有人进来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的五官很小,一笑起来嘴巴和眼睛都成了小缝。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一笑我就立即联就想到了弥勒佛。于是我毫无畏惧的走到他的旁边,询问他,“大爷,您知道哪家还缺人帮忙不?”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打量似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后市头一家,大油门家,他家那伙计前两天刚走,说是回老家给老母亲料理后事去了,老板人还不错,你可以去问问。”“行,谢谢您啊。”说完我便朝里走去。

整个菜市场大致是被划分为前市和后市,大门一进,就是前市。前市都是些小商铺,卖的东西很杂。家用百货、调料、猪牛羊肉、生禽等,这些商铺一间挨着一间,错落有致地分布,像个并不复杂的小迷宫。空气中除了各种生禽的粪便味道外还夹杂着各种声音,除了鸡鸭狗的叫声,更多是顾客和老板的讨价还价声。整个市场充满了生气,如同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江湖。前市和后市中间还有一个澡堂子和公共厕所。那里大概是整个市场最安静的地方,澡堂门口摆了一桌象棋,两个老人聚精会神地对弈,旁边围着几个中年人,都穿着背心,手里拿着蒲扇,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扇着扇子。没有人说话,安静的气氛中还能隐约感到一丝的肃杀之意。我放慢脚步缓缓走过,害怕步履过重以至影响了下棋者的判断。

澡堂往前走大概五十步就到了后市,后市有个非常明显的标志物,就是大棚。那是一个很大且很严实的棚子,上面本是塑料棚,棚子上还裹着一层厚布。和外面比起来,里面黑压压的一片。门口停着几辆大货车,有的车上堆满了还在淌着水的蔬菜。大棚下两边一排排的摊位对立着,后面还有一间间由铁皮简易搭建成的小屋子。里面看着很杂乱且脏,中间的主路上到处都是烂菜叶子,和一摊摊不均匀分布的积水。每一个摊位都悬挂几个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十分明亮的灯泡。菜要么成捆要么成筐排列在每一户前。后面就是堆积如山的各式各样的菜,有大葱、黄瓜、西红柿还有当地的特产铁棍山药等等,虽然平日里我对蔬菜并不陌生,但那么壮观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我走到第一家,发现摊位前并没人,大概是过了早集,整个后市也才几个零零散散的顾客。我绕过摊位,一直往里走。里面还有一个小棚子。棚子下面放着一筐筐蔬菜,一个系着围裙站在一张木制桌子旁边的妇女边看着账本边快速敲着计算器。旁边站着一个上身赤膊的中年男子吸烟。看见我来,那位妇女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用带着不知何地的方言语音的普通话问我,“来点啥子,小伙子?”我摇了摇头,“不是的姨,我听说咱这缺人,我想来干活。不过顶多只能干俩月。”说完后那位中年男子也缓缓看向我,然后笑了笑朝里面喊道,“大个儿,出来看看,要来个新伙计。”他玩笑般的语气并没有让我感到反感,我挺直了胸膛对他说:“叔,你别看我瘦,但我能干活,家里煤气平常都我一人儿去换的。”他并没有再接话,只是笑着接着抽烟。这时后屋里走出个大汉,应该称其为壮汉更为妥当。身高大概一米八五,上半身是光着的不过系了个围裙。从他裸露出的肌肤就能看出,他很强壮,一身并不好看线条分明的肌肉显得格外有力。看来别人叫他大个儿的确是有原因的,不仅个头高,块头也大。

他出来的时候手上抱着几个箱子,然后轻轻放在一旁。他手上戴着一副黑如煤炭的手套,脖子上挂条毛巾。他把毛巾扯了下来,擦了把脸,看着我说,“这活重着哩,你干不了,再说你爸妈能让你干这活?”“是啊孩,你太小了,长的还瘦的很,这个罪你吃不消,回去吧孩儿。”那位妇女也附和着他说。“姨,叔,你们不用操心我,我干的了,规定时间干不完加点我也干完。我来的时候和爸妈说了,他们同意。我在上大学,家里负担重,我是来赚学费的,再不济也得赚俩月生活费。”虽然从他们的语气中并没有对留下来抱太大希望,但抱着一试的态度,对他们撒了个谎。我并不是因家庭负担来找的工作,也绝对不会给父母说我去菜市场找工作的事。等我这句话说完后,大个儿叔什么都没说,随手捡起滚落在旁的西红柿,丢进了筐里。那位妇女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更柔和了起来,拉了一下站在旁边抽烟的叔,“你先坐一会哈,我和你叔商量一下。”说完他们就朝着里屋走去。

我站在原地,大个儿叔在我旁边安静的堆放着箱子,我们都没说话。明明是夏天,但空气中总是透着一丝寒冷,大概是上面的棚子将太阳完全遮住的缘故。没一会,他们就出来了“孩儿啊,你把身份证给我看看。”那位妇女对我说道,我立即把身份证给了她。“小陈是吧,本地人啊,今年才刚二十,在那里念书呢?”

“姨,我在京大念书,马上大二。”

“京大啊,行,我们干活时间早上可早哩,不过一天只干几小时。你能干不?”

“行,没问题的姨,工作时间没问题的,不过我干不了太久,开学前还得回学校去。”

“这样吧,你今晚早点睡觉,明早两点过来,跟着你这两个叔去天津进菜装车。你先试着干干吧,干不了再说。你放心,你干一天我给你一天的钱,干一小时,我给你一小时的钱,我绝对不会哄你一个学生。”

“行,那就这样了姨,谢谢姨,谢谢叔。”我很感激的看着她,她的样貌很普通,但我却看着很是温暖。她是老板娘,那位中年男子是老板。他们从山东过来做买卖,已经做了十几年了。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我却拿他们的善良当成我欺骗的筹码。于是我的内心感到不安。我加完老板娘的微信后,转身刚要离开,发现老板还在吸烟,不过脸上没了笑容。

当晚我很早就躺在床上,不过一直睡不着。内心被温暖裹挟还附带一丝不安。对即将到来的新工作既充满了期待又害怕做不好,辜负了别人的好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

第二天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后市,老板、老板娘、大个儿叔很认真的整理货物。我走进去后,老板娘微笑的看着我,“来了,孩儿。”“来了姨,来了叔,忙着呢啊。”我礼貌地向他们问好,“你先旁边坐一会,马上就弄完嘞,你再跟着你叔们去进些菜回来。”说完,她接着用笔快速地在本子上写着。即使是夏天,凌晨的温度还是很低,他们的穿着依旧非常单薄,除了老板娘,两个大叔都赤裸着上身。

他们很快就忙完了,老板一边招呼我坐上了大卡车,一边随手套上一件短袖。大个儿叔坐在了副驾驶上,系上安全带后回头看来一眼我,一切准备就绪后老板递给了他一根烟,刚准备递给我时,手立马就缩了会。“你肯定是不抽烟的。”他自言自语的说。

凌晨的高速公路上并不冷清。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破本该沉静的四周。我一直盯着车窗外快速退去的风景,有杂草、路灯、奇形怪状的建筑,它们不断转换。为了能更清楚地看清窗外,我摇下了一点车窗。一阵风顺着缝隙倏忽蹿了进来,刺痛了我的双眼。

“小陈啊,你大学学的啥子专业?”正当我被无尽的夜色吸引,深陷其中时,老板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周围所有的寂静与沉默。  我回答他,“我学的是金融,叔。”“金融啊,学金融好啊,以后肯定赚大钱呢。”他说“俺儿和你一届的。学的那个计算机,不知道以后出来能干啥。”

“学计算机很好啊,计算机可赚钱了,很多大企业家就是学计算机出身的,以后他混的肯定不会差。”

“你不晓得他哟,读的专科,还是我使钱才进的。但我还是有些高兴,起码他能读下去,要像他老子我这样我初中都念不完。说真的也不怕你们消化,把俺家那些能挖出来的先人都算上,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大学生”。听老板说完,我就想起了我的父母。正当我还在想我的父母会在别人面前怎么说起我时,大个儿叔突然说了句,“上学不管学啥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我在想如何回复他时,突然一个转弯,车下了高速。

后来车里的氛围又变得冷清了起来,大个儿叔好像把气氛的尴尬都归咎于他刚刚那一句冷不丁的话。他从口袋掏出来一包烟,并递给了老板一支,老板接了过去,并没有点火,而是将烟挂在耳朵上,双眼注视着前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货车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行驶的。车开的很快,就像是一匹纵横在草原上的骏马,没有缰绳的羁绊在肆意奔跑。这应该是被重复过很多次的路段与黑夜,而我对这一切,都显得茫然且陌生。

下高速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一个大型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老板熟练的将车停到一个店铺的门口,然后招呼我们下车。他将购入清单交给一位正在点货的年轻女子后,就安静的站在一旁,抽起了耳朵上夹着的烟。

那个女子很快就看完了清单,指了指不远处堆积好了的蔬菜,示意我们可以开始搬了。老板和大个儿叔,都脱掉了短袖,光着膀子很利索的开始搬运蔬菜。我学着他们的动作,将蔬菜一箱箱的搬到货车下,然后再整齐的码在车上。因为我没脱上衣,汗水很快就已经浸透了整件短袖,泥土附加着汗水,衣服似乎变得比之前要沉重百倍。没过一会,老板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递给我一瓶水,“喝口水,咱歇一会,不着急,咱爷们仨搬的快的很。”我大概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接过他递给我水,大口猛地往嘴里灌。老板边转身递给大个儿叔根烟,他们气定神闲地抽着烟,我气喘吁吁地喝着水,然后都沉默着,我猜他们也是为了节省体力。他们抽完烟后,我们很快就将货物全部搬完,大个儿叔和老板用塑料布盖在蔬菜上方然后固定在了车顶后,我们原路返回。

回去后的活就多了些。卸完车、码完菜之后大概在上午六点钟左右。早晨则是后市最忙的时候,当地的饭店、超市等都会来后市买菜且购买量很大,我们边帮着老板娘一起卖菜,再帮客人将菜装上车。八点半左右,就差不多忙完了。我会坐在小板凳上休息一会,老板和大个儿叔一边抽烟一边聊着今天的生意。他们聊得话题无非就是某某菜进少了,某某家的大葱比我们要卖得好,某某地方的黄瓜又涨了一毛等等。偶尔还会在休息之余讲一些别的事,比如前市谁家的调料味道更正、谁家的孩子娶了媳妇、门口保安王大爷家的猫又下了一窝的崽儿。每每他们讲这些话题,虽大多与我无关,我还是津津乐道地听着。

我基本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就可以回家。那个时候后市不会很忙,只会有少许零散的顾客买菜,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足以应付。大个儿叔和他们都住在菜市场里面,因为要养家的缘故,除了这里的活,他还在傍晚时分去前市老李家帮忙运送鸡蛋。听老板说他一天只睡六七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干活。这样的生活,他独自一人已经过了十几年。

那一阵子我不仅对蔬菜有了更多的认识,还可以很熟练的使用刷卡机、电子秤、验钞机这些工具。这些不同生活元素的涌入,使我的生命色彩得以更加丰富。当时年纪尚轻,对人情世故的解读不够深刻。但菜市场无疑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流浪汉来到菜市场不仅不会被驱赶,运气好的话有时候还能“满载而归”。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她认不清自己的子女,她的子女好像也认不出她那般,对她不闻不问。她会在早上骑着一辆很小的三轮车来后市买菜。她每次都会来到我们摊位上,有时拿棵大白菜,有时拿俩大萝卜。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堆皱巴巴一毛五毛一块的小额纸币递给我,老板娘见状并不恼火,而是将蔬菜细心给她包装好,偶尔还会找给她一张金额更大的纸币。还会微笑着递给她,“大娘,菜和零钱您收好,欢迎下次再来啊。”老太太也会笑着接过零钱和菜,小心的放在小三轮的后厢里,再不紧不慢地蹬着回家。我还记得老板娘对我说,“谁家还能没个老人呢?谁又能保证自己变老了不像她一样?”

我一直把在菜市场里相处轻松的原因都归功在称呼上,菜市场里大部分人都是有外号的。大个儿叔就不用说,再就比如我的老板,因为他开车很快,所以别人都叫他“大油门”。前市那家卖调料的,是四川人,别人都叫他“四川”,连他儿子都被喊“小四川”。卖猪肉那家老板是吉林人,虽然姓张,但因为他平日杀猪,别人就都喊他“老朱”。

在生活中我宁愿所有的欢愉都毫无原因,也不想离开无所预兆。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在凌晨时分准备出门时,发现周围很吵很吵。看向窗外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四周都泛滥着雨水砸击地面、拍打窗户、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时不时能还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周围的一切从视觉恍惚中演变成了听觉的变化,立体与形象的事物逐渐模糊。这些倒是颇似塞尚的画风,越发呈现出平面化、碎片化和抽象化的倾向。老板娘的一个电话瞬间打破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雨下的可大了,你先别急着来,等下的小点,你再过来哈孩儿。”她很匆忙就挂掉了电话,我并没有着急关窗睡觉,反而打开了窗户。那是我返家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闻着空气中混有的泥土味,总感觉会有些事情到来。

等我去菜市场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天上悬挂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将光明和热量传递给下面的每一个角落,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后市。因为大棚的存在,后市始终是不见天日的。我从前市往里面走时,老板突然叫住了我,“小陈,你大个儿叔摔着了,现在在医院里,上车咱去医院看看他。”我楞了一下,然后立马就坐进了老板的私家车。老板娘并没有在车上,老板也一改往常没有抽烟。

下了车,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急匆匆地朝住院部走去。到了病房门口,老板娘还在擦着眼泪,老板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走进了病房。老板娘拉着我说,“你大个儿叔的命真苦啊,但他是好人啊。他帮俺们给棚子扫水,不小心摔下来了的。医生说他岁数大了,就算治好了,以后也做不了活。前两年他那个儿出了意外,现在又是他,孩儿啊,你说他命咋这么苦啊。”我握住了他的手,并没有回复她。我也并不相信如此矫健强壮的人会变得半身不遂,但房间里传来的哭声打碎了我的质疑。与其说是哭声,不如说是嘶吼。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场面。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差劲,大个儿叔的哭声回荡在整个走廊中。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的人痛哭流涕,老板和其余探望他的人站满了整间病房,都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任凭他肆意宣泄自己的痛楚。他的双手握拳锤击着被子,旁若无人的大哭、大喊。他的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的河水,怎么都止不住。这是一种在面对命运悲剧时的不甘与反抗,也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屈服。正当我准备走进去的时候,我的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不仅模糊了双眼甚至模糊了我的耳朵,我怎么擦都擦不完。我始终都无法以一种更加懦弱的姿态去面对受伤者,于是我只好徘徊在门外。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大个儿叔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比我年长七岁,高中毕业后在轮船上工作,一次出海返途中遭遇海难,葬身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二儿子和小女儿都在浙江老家上学,他的妻子一边打着小工,一边照顾着双方父母和两个孩子。知道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大个儿叔的眼泪并非都是为自己而落下。

等大个儿叔的情绪稳定后,老板走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天不出摊了,咱爷俩回去收摊。”我点了点头便跟着他回去。沉默果然使做事都变得更加有效率,两个男人闷闷干着一小会就收完了整个摊位。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我想起了平日里大个儿叔在干活时从来不让我碰较重的货物,他偶尔还会骑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送我回家,他是我见过最善良且忠厚的人。但命运待他却并不友好,我一度开始怀疑佛学里一直说到的“因果报应”。

当天下午我的专业课老师发邮件告知并批评我因申请提前考试,而导致最终的期末考试成绩不及格,并要求我尽快返回学校参加补考。于是我在电话中向老板娘提出了辞职,她很爽快的答应了我,并坚持把当天的工资发给了我。我坦诚地告诉她我今天并没有做什么,所以不应该有工资。她却执意让我收下,并说让我回去好好学习,这钱就当给我买车票了。看着微信的转账记录,我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买了点水果去了趟医院,却发现病房里已空无一人。问了护士才知道,为了省钱大个叔的妻子在出事当天就赶了过来,并连夜就将大个儿叔转回了他们老家的当地医院。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除了只知道大个儿叔是浙江人外,对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无从知晓。一想到这些,心里的落空感急速加剧。我又去了已经无比熟悉的菜市场,那天生意很好,摊位里外都站满了顾客。少了两个伙计,老板和老板娘无暇休息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我很想去帮他们搭把手,却又害怕再次面对他们。我对他们有过欺骗和隐瞒,他们对我却是热情和大方的。于是我转身离去,不敢回头。

这些事除了我的妻子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可悲的是,我唯一分享过的人却并不相信这些事情的真实与合理性。还好除我以外,这些难忘的回忆还存活在很多人的历史岁月中。一想到这里我逐渐释然。

后来因为要建设文明乡镇,菜市场因环境和卫生问题不得不搬迁。很多人因是外来人口并没有得到合理的安置,于是大多数人都选择回了老家,这其中就包括我的老板和老板娘。政府在菜市场的旧址上投资建设了一个水上乐园,由于疫情等不可抗力的因素,水上乐园也很快就倒闭。一想到原本在菜市场安稳工作的人被迫四散奔波,我并没有因水上乐园的倒闭而感到伤心。

前几天疫情得到控制,我所居住的社区也得到了解封。我和几个朋友聚一在一起喝酒。微醉后我并没有叫代驾送我回家,而是突然有些还念当初那个热闹非凡的菜市场。于是一个人沿着路边晃晃荡荡地走到了那个已经关门已久的水上乐园。看四周没人,我很笨拙的从不算太高的围墙上翻了进去。里面没有人,只有几只到处乱窜的流浪猫。我顺着记忆里的感觉一直往里走,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那些建筑虽然荒废,但并不破败。原先的后市成了游泳池,池子里没有水,之前覆盖上空的大棚也早已不见。以前的澡堂也没有了,现在只有一个巨大的喷泉,上面的灰尘暗示已经喷泉也已有很久没有喷出过水。

正当我准备转身往回走时,突然沉默已久的喷泉喷出了一丝水花。我揉了揉眼,发现水花逐渐变大慢慢地涌出了水流。我安静地注视着它,水流越喷越高。喷涌出的造型就像是一棵冷杉树,蜿蜒并不挺拔,在空中勾勒的轮廓像是连绵的山峦又像是一群人的脸庞。那里面有一片青葱的绿色,有小溪、还有农田。一群正在忙碌的人向我微笑。激起的水花越来越多,大部分都落在了我的脸上,划过我的肌肤,流到了脚下令我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许久,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我激动地对她说,“明天我们就去水上乐园。哦不,明天我们就去普罗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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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龚甫,河南新县人,2000年出生,现就读于湖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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