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纯 | 散文：父母的爱情

黄石文学

父母的爱情

□ 王碧纯

我父母的爱情非同寻常。从第一次见面，到母亲去世的几十年后，父母在九泉之下相见，都有着传奇色彩。父亲长得眉清目秀，母亲长得浓眉大眼。父亲性格善良豁达，乐观坚强。母亲聪慧能干，敢想敢做。当年媒婆到母亲家提亲时，介绍我父亲人长得是如何如何英俊，为人是如何如何好。母亲听着一边高兴，也一边在心里犯嘀咕，真有那么好吗？那个年代，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很多女人嫁过去，才知道丈夫是瘸子或者是傻子。母亲担心被骗，打听了一番，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一天，母亲穿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包了一块脏兮兮的头巾，脸上还抹了一些灶灰，挽着一个破篮子，装成要饭的来到父亲家一探究竟。父亲端着一碗饭出来了，里面还有炒青椒和白菜。父亲一脸的和气，英俊挺拔。母亲细细地看了几眼，心里美极了。新婚之夜，母亲得意的告诉了父亲这件事。父亲多次跟我讲起这件趣事。每次都洋溢着骄傲和幸福。

当年父亲母亲从老家黄梅来到黄石，是母亲坚持的结果，父亲是不太想来的。事情还要从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季良爷爷说起。他从小丧父丧母，是哥哥抚养他长大，还送他去美国留学，学的是地质学。那年专家说，源华煤矿的煤已经快挖完，也没有继续开发的意义了。但季良爷爷经过科学的考察，说至少还可以挖几十年。后来他就当了总经理，听说解放后还担任了湖北省工业厅厅长。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推断的那样。当时很多同乡都来投奔他。我父亲在母亲坚持不懈的鼓动下，也来投奔他。季良爷爷看父亲性格活泼，为人友善，做事灵光，特别喜欢。就没有让父亲下井挖煤，而是给了一笔钱让父亲做小生意。父亲还真是一块做生意的料。俗话说和气生财，父亲总是一脸笑容，而且讲诚信。别人家在酱油里兑水，称秤时短斤少两，父亲是决不会的。一方面父亲会经营，一方面有季良爷爷的照应，我们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好。家里请了人挑水、做饭，还请了管帐先生。

母亲不识字，但记忆力特别好，语言极生动风趣。傍晚时邻居都喜欢在我家听母亲说书。母亲把她从说书人那听来的一个小时的故事，可以添油加醋，即性发挥讲上两个小时。

而且每次都让听众舍不得离开。母亲就笑着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父亲每次说起这些，都骄傲的说，你妈真是又聪明，又能干，又有气魄。要不是她坚持来黄石，哪有现在这么好的日子啊！她如果是个男人，那肯定是个干大事的人。父亲的语气和神态里， 都流露出 对母亲十分的爱慕和欣赏。父亲还特别地宠爱母亲，只要母亲喜欢，再贵的东西，父亲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买。母亲喜欢聊天，有时一聊高兴了就忘了做饭。父亲总在家对面的店里忙，准备回来吃饭时，才发现饭还没有做。母亲就很內疚的说，真不应该，我怎么就不看看时间呢？父亲一点也不责怪，总是说，晚一点就晚一点吧，我先去吃几块点心垫垫就可以了。那个年代，妇女在家的地位都是极其低下的，许多男人都会因为一件小事，对妻子拳脚相加。而我的父亲对母亲总是包容理解，和颜悦色的。父亲对母亲的疼爱和耐心也是少见的。母亲在癌症晚期，每天都疼痛难忍，父亲就每天跟她按摩穴位以减轻疼痛，讲故事和笑话分散母亲的注意力。

母亲对父亲的关心和爱护同样也是无微不至的。母亲很会做菜，其中有一个叫包鱼皮的菜最拿手。这个菜做起来特别麻烦。把鱼弄干净后，先要把鱼肉用刀刮下来，留下的鱼肉太多反而不好吃，太少又没有內容，没有吃头。鱼肉刮出来后，再把鱼刺剁碎，伴上盐、干辣椒、生姜，用鱼皮卷起来腌制几个小时。最后用油煎成二面黄，再在上面铺一层酸辣椒，蒸个一刻钟就可以吃了。父亲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这个菜了。后来父亲也经常做给我吃。我觉得这个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了。每一口虽然没有多少鱼肉，但比大口大口的鱼的味道更浓。那种酸、辣、鲜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但父亲总说，跟母亲做的比起来，水平还是差一大截。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发明这种做法的。后来母亲因为得了胃癌，经常疼痛难忍，但母亲只要不是疼得特别厉害时，就一定会亲自下厨为父亲做这道菜。父亲喜欢钓鱼，每次都是母亲亲手跟他用豌豆粉做鱼饵。父亲年轻时曾得过肺结核，还多次吐血。母亲为了给父亲补身体，就经常买燕窝给父亲吃。那时的燕窝都是纯天然的，有很多绒毛，极难清理，母亲就专门请了一个人清理。父亲总说他后来身体越来越好，是每天吃燕窝的结果。

闲暇时，父母就逗我玩。父亲说我最喜欢的游戏是，母亲抱着我在玻璃瓶里拿点心，父亲就大声喊，，不许拿，不许拿，那是卖的，不是吃的。母亲就说快拿，快拿，拿了就跑，父亲一路追，我就一路咯咯的笑。

平时父母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但父亲的一个缺点，或者说是优点，总是会引起吵架甚至打架。那就是因为父亲太大方。有人长期佘帐没有办法还，父亲就偷偷地把佘帐划掉，管帐的胜前叔结婚时，父亲偷偷地拿钱给他买金戒指，要他送给新娘。母亲是多么精明的人啊，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为这件事打了一次狠架。父亲常对我说，你妈好的时候啊，恨不得做个棉花托子托着我，但打起架来毫不含糊，决不亚于一个男人。我想父亲一定是领教了母亲的厉害才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但幸福的生活随着母亲的去世嘎然而止。母亲对死亡是有预感的。去世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你把幺女儿抱过来挨我睡一晚吧，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解脱了，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第二天早晨，母亲已不能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无论谁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母亲的枕头都湿透了，真不敢想象母亲这一夜是如何度过的。父亲悲伤到了极点。他紧紧的拉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的说：“你怎么就这样丢下我们了呢？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啊！”哭了好久，父亲又轻轻地说：“走吧，走吧，你再也不会痛了，你熬了这么久，今天也算解脱了。”父亲对母亲有一万个不舍，也有一万个心疼。这看起来前后矛盾的话，包含了多少无奈，多少伤心，多少爱怜啊！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父母虽然一辈子都没有跟对方说一个爱字，但他们的爱已经爱到了骨子里。母亲胃疼得厉害时，吃不下饭，父亲就也吃不下，总是勉强吃几口就放下碗筷。母亲就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是不饿。边说边把碗筷递给父亲，说：“你再吃点吧。”母亲如果那天不是很疼，多吃了几口饭，父亲就会胃口大开，吃了一碗再添一碗。他们之间不需要说什么，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都知道对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默默地为所爱的人着想，默默地为所爱的人付出，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一天天的活着，一天天的爱着，渐渐的，父母好象已经活成了一个人。母亲的离去，真的是让父亲也死过了一回。

但为了五个未成年的孩子，父亲选择了坚强。他再也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泪。有人劝他把我们送人，父亲说，那是决不可能的，我一门心思就是要把他们养大，都培养成有出息的人。父亲一个男人养育五个孩子是多么地不容易啊！父亲不仅把我们养大，还培养了五个优秀的儿女。我的哥哥姐姐有当护士长的，有在医药公司工作的，有在经委当办公室主任的。个个在单位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中我大哥曾是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顾问，国际生物遗传中心高级研究员。父亲一直最以他为骄傲。生活的贫穷，文革中的抄家批斗，父亲吃了多少苦啊？但父亲在我们面前永远是那么乐观，就好象他从来都没有烦恼。我的同学和邻居都说，我一想到你爸爸就是一副笑模样，好象就没有不笑的时候。父亲永远只跟我们说好的事情，他的苦水一滴都不跟我们倒，全往自己肚子里咽，实在装不下了，就到母亲的坟前去跟母亲傾诉，把苦水倒一倒。母亲在去世前，自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山上选了一块坟地，那里可以看见我们家的房子，她说要看着她的儿女一天天长大。好多回父亲跟我说，我今天到你妈的坟前，把心里的话都说给她听，一说就说了几个小时，说完心里就舒服多了。父亲还经常半夜里哭着喊母亲的名字，我总是摇了好久才把他叫醒。每次都要过好一阵才缓过神来，父亲泪流满面地说，我又梦见你妈了。从母亲去世一直到父亲去世，这37年里，父亲这样的梦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也就是1977年考入湖北师范学院的。拿到通知书时，父亲热泪盈眶，说：“你知不知道啊？你妈生你时，我已经47岁了，我最怕的就是你还没长大，我就死了。想不到我还可以看到你上大学。要是你妈知道她的幺女儿上了大学，该有多高兴啊！”有一天，我的一个同事，也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对我父亲说：“王伯伯，你女儿数学教得好啊！她是市里的一块牌子呢！”父亲又说，要是你妈知道她的幺女儿这么有出息，该有多高兴啊！”父亲85岁生日时，我们兄弟姐妹在电视台点了一首歌献给父亲，还说了父亲对我们恩重如山，祝父亲健康长寿之类的话。当时在电视台点歌还是一件很时尚的事情，亲朋好友见到父亲就说，您老人家不仅儿女个个成材，而且还个个孝顺。难得啊！虽然您一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但真的也很值了！父亲听了笑得无比灿烂！父亲感慨地对我们说：“要是你们的妈妈知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孝顺，该有多高兴啊！”我们的每一个成绩，每一件开心的事情，每一个孝顺的举动，都会让父亲想到母亲。从他的话里我感觉到，父亲每次都在心里与母亲分享着他的快乐！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今年也有87岁，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真要走了，也没有什么丢不下的。你们个个都好，家家都幸福。见到你妈我也有了一个好的交待，她也会安心的。这时我突然明白，父亲对儿女的爱里其实也包含了许许多多对母亲的爱。

父亲88岁差两个月时，因肺炎导致心衰，最后的几天几乎都处于昏迷状态。我的大姐是中医院的护士长，她特别孝顺又特别细心，日夜都陪伴照顾着父亲。父亲每天都会清醒一两次，每次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今天是几号啊？”大姐告诉他今天是多少号后，父亲总是说：“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到十号。”大姐疑惑的问我们，十号是个什么日子呢？为什么一定要熬到十号呢？我们都不知道答案。父亲后来几天真的是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每天都游离在生死之间，感觉他老人家随时都会离开。但他竟然奇迹般地熬到了十号这一天。这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时大哥因在国外无法回来给父亲送終。第二年大哥回来给父亲上坟时，大姐又问到了这个问题，大哥说，你们都不知道吗？母亲就是十号去世的呀。啊？原来是这样！我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都说人的生和死是自己无法选择的，而父亲用他那执着的爱情感动了上苍，让他如愿地和母亲同在十号这一天去世。父母生前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父母的爱情真的称得上是惊天动地！母亲生前，父母相濡以沫，恩爱体贴，他们的爱情让世人无比羡慕。母亲去世后，父亲对母亲的思念一天也没有停止。多少次白天到母亲的坟前诉说，多少个夜晚的魂牵梦绕，父亲将他今生今世对母亲的爱又延续了37年，直到他老人家去世。

父亲去世前不久曾问我，你说人有来生吗？我很傻地回答，没有吧，那是迷信。而父亲很笃定的说：“我相信是有的。今生跟你妈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来生我一定要早点娶你妈。也要让她每天吃燕窝，也要让她健康长寿。”父亲说这些话时，神情庄重而温柔，就象是在跟母亲宣誓一般。每次想起这件事，我就泪如雨下。亲爱的父亲，请你原谅女儿的不懂事吧。当时的我怎么那么傻？怎么那样回答呢？现在的我，也深信不疑人是有来生的。相信父亲一定在天堂找到了母亲，而且依然是爱得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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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排版 |谢雨欣

作者简介|

王碧纯，女，毕业于湖北师范大学，大学本科，退休前一直在湖北省黄石市第二中学从事数学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