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朝霞|随笔：上 学 记

黄石文联

上 学 记

——罗朝霞

小时候你们带过弟弟妹妹去教室上课吗？

——我姐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上班没时间照顾我，我呢又喜欢偷偷独自跑到水边玩，所以父母尤其担心我溺水，但工作与带娃又不能两全。正大伤脑筋两难之际，我姐毛遂自荐提出带我去学校。

早饭后，我两手空空老老实实跟在我姐后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去。

印象中，学校简陋陈旧。征得老师同意后，我姐搬来小凳子让我挨着她在左侧过道坐下。又一再小声叮嘱我：马上上课了，可不能讲话，不能吵哇！你要是想睡了可以趴桌子上睡一下。

当即我就纳闷了，在家不都讲了一百遍了，怎么还反复炒现饭呀?！

瘦高、嗓子沙哑的老老师上课讲的什么内容，我早已不记得，反正听得懂。最令我印象深刻记忆犹新的是，接下来的那堂课。

老师呢，还是那个老师，刚放下语文书，又拿起一张纸。什么钢琴手风琴电子琴小提琴的统统都没有，音乐书好像也没有，老师把纸上的歌词抄写在黑板上，然后站在讲台上扯着嗓子唱一句，底下的孩子跟着唱一句。老凤声雏凤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他（她）们唱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终于逮住某句停顿的空隙，迫不及待问我姐：我能不能一起唱呀?我姐俯下身子，把头凑过来看着我，压低嗓音认真地问：你想唱呀?

我点点头。

好，我去问问老师！我姐立刻举手，又起身跑过去和老师轻声说着。老师当即大声答应：可以呀！一起唱！

得到许可，我可劲地唱起来。虽然黑板上的字大多不认识，但是我耳朵好使呀。那些歌词旋律就像是自己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我毫不费力一句接一句地跟唱，唱得精神抖擞，唱得热血沸腾。老师颇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但只是静静望着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叫全班停下来，听我一个人从头唱到尾。

没过几天，我背着新书包--我家唯一一个买来的新书包，高高兴兴跟在我姐后面上学去了。要知道我姐我哥用的都是母亲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布书包。我姐是花的，我哥是军绿色。

不同的是，再去学校，我姐去了她班。我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师带去了其他班。过了两天，我又被另一个不认识的老师领着，再次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班。

多年以后和母亲聊天我才知道，第一次课后，老老师找到我父母：这个孩子可以读书了，应该读书了，正好她姐可以带着她一起上学放学。于是我有了新书包，且有了新班级--刚好学校临时开设了个类似于现在的幼儿园学前班，当时好像叫托儿所，所有学龄前儿童不论大小收编在一起。

才去了两天，同学尚未认清混熟呢，我就被老师反映了：一学就会，一会就抢答，弄得别的孩子都没有表现机会；老是嚷嚷太简单，学的太慢。老师说教不了。另一个老师则建议，应该去读一年级。于是，学前班只呆了两天的我，派去了一年级。 

现在回想来，原来最初引领我步入学堂的不是父母，也不是老师，是我姐；我的启蒙不是从幼儿园、学前班或一年级开始的，是从小学中高年级开始的；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姐的老师；我真正意义上的人生第一课是从唱歌开始的；让我对学校、对学习好奇不已并产生浓厚兴趣的，也是从唱歌开始的。

我记得，一首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另一首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那年，我四岁。

我父亲也喜欢唱歌，还有戏曲。母亲声音清脆甜美，唱歌非常好听。老屋书桌上的老式三洋（放磁带的双卡录音机，当时稀奇得很，凭票买。跟电影李焕英她妈去城里买电视机一个样。）每天播放的是：《我和我的祖国》、《党啊亲爱的妈妈》、《东方红》、《红梅赞》、《英雄赞歌》、《保卫黄河》、《洪湖水啊浪打浪》、《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等等，还有《红灯记》和《沙家浜》……听多了，我们几个孩子也能跟着唱几句，即使唱不全也知道大概。那些歌曲朗朗上口，一唱就慷慨激昂，斗志昂扬，饱含希望，充满力量。就好像冬天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也如春天春风拂面喜洋洋。

那时年幼的父亲、母亲两家都极为贫寒，家大口阔，入不敷出。所以尽管父母自幼聪慧过人，次次100分；尽管每学期学费一元（后来一元伍角）都因三好生奖励减免了，还双双跳级……可是最后都不得不辍学，早早分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母亲回忆说，后来极力推荐我读书的老老师--当时还是满腔热血壮志满怀的年轻老师三番五次上门找我爹（我父亲的父亲）我奶，情真意切加以恳求：你家孩子是个好苗子，读书一定读得出来的！读出来了可以吃口好饭，能做大事！让他去读书吧！

老师如此真切，父亲自然喜出望外两眼放光。可是，父亲回头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奶，以及三个像饿牢里放出来总是吃不饱的萝卜头弟弟，看着刚回来又背上行囊即将出远门且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家的我爹……不待我爹表态，父亲转身送走老师出门去找活干，12岁的年龄进厂当学徒操持养家办年货了。

这和小学即将毕业时，老老师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原来，老老师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姐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父母的启蒙及带班老师！

父亲书法篆刻，样样拿手。画画手工，无师自通，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叹为观止！--那都是我终身敬仰却无法企及的啊！

我们小时候做作业用的台灯，是父亲用废弃材料组装而成。我工作后，父亲还在用；侄儿读书时，仍在用。我记得台灯底座是一个赭石色的长方形塑料板，小巧平整稳当。中间是一小截二三十厘米长的不锈钢圆管，闪闪发光很是耀眼。既能起到很好的支撑固定作用，电线又刚好从圆管里穿过连上灯头。最最让我喜欢的是灯罩，父亲选用厚实透明的塑料纸，剪成双层的花瓣状，再在里面穿上双层的铁丝固定，然后在塑料灯罩的外层用毛笔和颜料画上梅花，其做工精美构思别致，是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的唯一！凡是去我家见过这个台灯的大人小孩，无不啧啧称奇爱不释手。

当然，父亲是怎样拼凑找齐，花了多少心血功夫，才做成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台灯，我无法想象无从知晓。

后来在知青返城和工农兵大学活动中，父亲坚持原则，不徇私情，严格把关，层层选拔，把炙手可热且十分金贵的指标给了几个最穷但有志气肯吃苦还懂孝敬的青年，送他们进了学堂，进了工厂机关，改变了他们以及他们所在的家庭的命运。

老老师和校长又多次来到母亲家，说：孩子读书行！读得出来！让她去读书吧，读出来了有好饭吃，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外公外婆舅舅都答应让母亲继续去读书。可是老师离开后，舅舅出门一连好几天，不仅没回来，甚至都没人知道他去哪在干嘛几时能回来。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说了不算，当家的舅母说：读什么读?我一句书都没读，不一样过?！

母亲坐着家门口朝学校方向哭，哭了好几天。舅舅迟迟不回来，上学成了泡影。想读，却终不能读--偶尔触及，母亲总是罕见的一声长叹。我知道，那是母亲这辈子心口永远的痛。

打那后，灭了读书念头的母亲开始了全天的干活，什么粗活重活都干，家务女工都干，抢着干，拼命干。12岁的她和一群成年男女去东方山砍柴，挑不起100多斤的一担，从山顶滚到山下遍体鳞伤，不哭不怨，一声不吭；在祖国大建设，特别是在修水库做江堤等水利工程中，不让须眉，壮年男子一天最多挣9个公分，母亲小小年纪也是；在民兵大比武打靶中，母亲以十发子弹打出九十五环的第一名战绩，被军区领导接见表彰；在拥军活动中，母亲纳的布鞋绣的鞋垫，被选送至市区循环展览。

我爹写得一手好小楷。我爹那个年代是私塾，有钱人家公子要么骑着高头大马去先生家里学，要么就请教书先生来自己家里教，读书还配有书童陪着伺候着。穷人家的孩子读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那家少爷偏偏顽劣不堪，读书死不用心。还哭着闹着点名要我爹去陪他读，他才读。就这样，我爹开启了陪读之旅；就这样，我爹学会了，少爷还不会；就这样，先生拿的虽然是少爷家的银两，从未赚过我爹一文钱，反而对我爹偏爱有加倾囊相授。

就这样，我爹开始长见识，我爹开始慢慢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爹悄悄走上了革命之路。

舞象之年起，他以游学访友及贩卖瓦罐为掩护（同时自给自足，赚些盘缠路费及口粮），行地下党交通员情报员之实，常年四处奔波默默干革命。再后来更以土改负责任人身份去阳新打土豪劣绅分土地，行至如今的仙岛湖，因叛徒告密行程泄密几次遇难，差点被含恨在心的地主土匪暗枪杀害。

到达阳新后，我爹团结群众，与当地的反动派坏分子斗智斗勇，秉承公平公正公开原则，把地主富农的土地农具财产资产合理划分给了贫农，穷人家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家的土地，能种上自家的粮食吃上了自家的饭了。最神勇带劲的是，我爹居然顺藤摸瓜，一举歼灭了那帮在背后给土豪劣绅撑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缴获的洋枪也悉数上交组织。老百姓拍手称快，从此过上了太平安心的日子。

始料不及的是，我爹常年奔波，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又没钱且没时间去看病，耽搁病情，再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英年早逝。我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我爹，我爹留给我的是，客厅正中摆放的一张消瘦却目光炯炯有神深邃坚定的铅笔手工画像，以及一本亲手誊写的线装毛笔小楷家训的俊美。

老老师曾说，我父母都是天资聪颖读书的好苗子，读出来了能为四化做贡献。可惜作为穷人家的孩子，最终都未能实现心仪渴求的读书梦想！打小起，他（她）们尝尽生活艰辛，受尽磨难，却从不向命运低头，竭尽全力，为党为国为家拼尽一生！

我、我姐、我哥，还有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同龄人，同样作为穷人家的孩子，在小小年纪，却有幸背上了书包读上了书。

尤其是我，从小就被冠名读书官，小到几岁刚会说话的小孩，大到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亲戚朋友，但凡认识，但凡见面，无一例外地这样叫我。因为，我除了读书，啥都不干；我在家排行老幺，我姐我哥也不让我干。

所以我除了读书，就是痛痛快快地玩。做完作业，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天马行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童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温暖照亮了我一生。

虽然我不像我二姐--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等等，哪怕是音乐美术也能门门100分的学霸，但我始终觉得读书是件很美好很快乐的事。哪怕如今年纪一大把，我仍然觉得读书是世间少有的幸福和愉悦，瞬间就能让我安静下来，体会岁月静好。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常常在想，：如果父亲不是排行老大，上面也有个顶天立地的大哥；如果我爹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工人、农民或手艺人；如果我奶能多那么一点点担当……

如果我舅母读过书，领略过书海世界的神奇芳香，对知识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渴望、向往和敬畏……

我的父母，我那如果能够继续上学的双亲，人生会不会大不同?会有怎样的好的大不同?如果通过读书，能让他（她）们奔向更广阔的天地，是否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感恩、感谢我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感恩、感谢你们的不懈努力拼搏抗争，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才使得后来的我们能够安心安然读书，平安健康成长！

如今我的孩子，同学的孩子，同事的孩子，亲戚的孩子，朋友的孩子……千千万万认识和不认识的孩子，端坐在宽敞明亮现代化的教室里，夏有电扇冬有空调，拥有各种各样的教辅资料、课外阅读书籍，校园报，图书室，医务室，超市食堂，篮球馆足球场电视白板投影仪，计算机网络技术……应有尽有，目不暇接，日新月异，与时俱进。

多希望我们的孩子们，在这物质充裕条件超好的幸福生活里，能继承革命先辈遗志，好好学习，奋发向上，牢记使命，精忠报国，薪火相传，振兴中华！

愿父辈、祖辈、曾祖辈、高祖辈……，子们、孙辈们、曾孙们、玄孙们……，所盼皆如所愿，所愿皆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