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的有所谓心灵感应,我刚在心里念一句:“二哥,我想你了……”他竟然就推门而入,以至于让我惊讶得脱口叫起来:“你知道我想你了吗?” 他笑笑,说:“想我什么啊?”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沓稿纸,放到我的茶几上,说:“《明月几时有》我认真看了好几遍,感觉修改的空间还很大。我把我的一些意见,用铅笔写在上面了,你看看,反正是铅笔写的,你认为不好,容易擦掉的。” 他在掏那些稿纸的时候,我猛然发现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雾蒙蒙的细碎水珠,便问:“外面在下雨吗?” 他竟笑着说:“我就是乘清明雨来的呀。” 我大惊,窗帘被春风撩开,看见窗外明明有一地月光,却又霪雨霏霏。 又是风,又是雨,又是月亮,怎么会有如此奇特的景象? 我知道我是在梦中。 半夜里惊醒,窗外风声如鼓,没有下雨,也没有月亮,但路灯都眼睁睁地亮着,把后山坡那片树林照耀得黑黝黝的,风摇晃着树木,便看见有些黑影在奔走。 也有一些光线抛洒到我的床前,反衬出四周一片阴暗寂静。 二哥,真想你了! 此时此刻,我特别想去书橱里取出那部电视剧本《明月几时有》的草稿,那上面的每一页,都有二哥李相淦留下的手迹,他用铅笔在那本打印稿的缝隙间,留下了二千多字的修改意见,二千多字,都是规规矩矩的行书,连标点符号也决不肯有半点潦草。 其实,潦草一点有什么要紧的呢?峣峣者易折,皦皦者易污,我甚至一直就很固执地认为,二哥要是可以稍稍潦草一点,他可能就不会患上那样的顽疾。 可他秉性难移,总是压抑自己去成全别人,他的病都是压抑出来的。 那年,突然毫无征兆地要他当县教委主任,那是个不知道有多少暗中争夺得头破血流的位置,而二哥此前却与官场完全没有任何瓜葛,现在一个大馅饼突然砸到头上,他自己也被砸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些没有吃到葡萄的人,便在背后汹汹涌涌说:“李相淦怎么当得了教委主任?” 理由是:他从来都没有当过官! 二哥不理他们,但私下里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能在小说戏剧里把好官坏官都写得活灵活现,真要当官,能不如他们吗?只是比他们更明白事理,怕污了自己的名声,不肯潦草罢了。” 他就按自己的理念去当那个教委主任,虽然自己很累很苦,倒也当得多数人心服口服。 只是我们这班做朋友兄弟的,却给他造了许多麻烦。
三哥王全豫就曾很深刻地说:“老李你当这个教委主任,搞得我们跟着你得罪人。”因为整个大冶县城都晓得我们几个人的关系,我们的亲戚朋友有求教委的事,就都来找我们,眼巴巴说:“你跟李主任那么好,你找他一定能行!”我们若是明知那事不行,亲戚朋友就不高兴,指责我们不肯帮忙。 我们只得暗暗叫苦,后来干脆与二哥订个君子之盟:今后我们的亲戚朋友有事情,不管我们找没找你,你都要对外说,我们找过你了。 他居然点头答应,且一丝不苟地照办。 但我们也确实托他办过事。 那年高考有个新政策,教师的子女可以降5分录取。但政策又规定各地有一定的名额限制,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教师子女都能享受降5分录取的特殊待遇,各地方教委就有个照顾谁不照顾谁的权力。 我和妻子有一个同班同学,一直在金牛乡下当民办教师,她的儿子那年参加高考,离二类线差1分半。她只是个小学民办老师,除了那所小学的校长,不认识更有权势的人,此前与我们也有十几年没来往,现在为了儿子,她才找到我家里来了。 妻子便带着她去李家。 那时候,二哥住在老县委院子内,一栋新建楼房的一楼。他的夫人吕老师,也是个不肯潦草的人,远远看到有人提着东西往她家来,她就赶紧把门栓插牢,无论你在外面怎么央求,只要提了礼品,她就决不开门。 我的妻子只得在门外高声说:“吕老师,我是柯尊解的爱人!” 吕老师这才开了门,但坚决说:“东西不能提进来!” 我的妻子无奈,只得把东西放在门外。有土鸡蛋,金牛千张皮子,还有一只七八斤重的土豚,都是我同学辛辛苦苦从金牛提来的。 我的同学是个老实人,见了李主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妻子只得代替她诉说请求。据妻子说,二哥坐在那里,只听,听得非常认真,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连点头摇头都没有。 我想,这件事一定让他非常为难。高考本来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半分都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想要降5分的人,知道有多少?谁不是巴巴指望着?谁没有一堆理由?谁的孩子不是孩子?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还有硬门路铁后台! 竞争的激烈,怕不是一场台儿庄大战?二哥帮不上忙,也是情理中的事。 我同学当时很沮丧,连午饭都不肯吃,垂头丧气地坐汽车回金牛,提来的鸡蛋皮子和土豚,也不肯再提回去,就留给我们享用了, 二哥当面不肯轻易答应我们,但暗地里他却亲自跑到金牛去调查,得知我的同学是二十多年的小学民办老师,一直勤勤恳恳地教书,老实得从来不与人争长论短;她的丈夫原本是咸宁的公办教师,因病失去了一条腿,致残在家,虽然能够自理,却没有劳动能力。家里四个孩子,全靠我的同学。她却含辛茹苦,让四个孩子全都上学读书,读完初中读高中。穷人家的孩子还争气,后来,一个考上大冶师范,两个考上大学。 这让二哥非常感动,对人说,这样的民办教师如果不照顾,天理难容! 他自己说是办了一件遵循天理的事情,便与我们不相干,我们也就不用跟他多说感谢的话了。 但另外一件事,却让我非常感动。 有位教师是金牛老乡,虽是认识不久,倒有些相见恨晚。有一天,老乡极其碍难地对我说:“能不能到李相淦主任那里,帮我讨个人情?” 我立即就有些警惕,说:“你知道,老李是个很谨慎的人。” 老乡连忙说:“我这个事,也不要他违反原则……” 我这才犹犹豫豫地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学校要提拔他当主任,他却特别担心教委主任李相淦会从中阻挠。 我大笑,对老乡说:“你太不了解老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乡却尴尬起来,说他原来与老李有过一场大误会。 大约是那个有风有雨的年头,二哥和我这位老乡都在同一个区当老师。各地的教师集中搞运动,有一天,我的老乡看到当时的《黄石日报》上大标题批判一个“文艺黑会”,他便兴奋地大叫一声: “我们这里,也有个人参加过这个文艺黑会的啊!” 因为我的金牛老乡那一句叫喊,犹如一声霹雳,普普通通的青年教师李相淦,因为喜欢文学而参加过那个文艺黑会,转眼间成了黑帮分子,被抓起来剃了光头,从此天天挨批斗。 时光荏苒,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多少年后,想不到两个人又在县城相遇,当年被金牛老乡一嗓子喊成黑帮的李相淦,偏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教委主任,此情此景,金牛老乡的担心,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我还是相信二哥的为人,我向金牛老乡提议:“我请老李到家里来吃饭,你装着串门的,进来见个面!” 那时候我们还不大爱喝酒,吃饭就是吃饭。 老乡心里有事,提起筷子就想说:“李主任,我想——” 二哥却打着哈哈,说:“我喜欢吃金牛的糯米豆腐圆子。” 老乡只得讪讪。 过了一会儿,眼看快要吃完饭了,老乡真急了,憋红了脸说:“李主任,我有个事想跟你说说……” 二哥扒完最后一口饭,说:“对啦,我也在个事要跟你说,恭喜你啦,你当主任的批复,昨天就到你们学校了!” 我的金牛老乡激动起来,连连说“谢谢谢谢”。 二哥却真诚说:“提拔你当主任,是你们校长的意见,真跟教委没多少关系。” 但当年挨批斗的时候,有件事却成了二哥终生遗憾。 当黑帮的日子,真的不知道春夏秋冬。但二哥记得那天有些热,很多人都穿单褂了。二哥却仍然穿着一件中山装,被一群人押解着“游斗”。 游斗其实就是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只游不斗,但大太阳底下,人被晒得两眼直冒火星,一连几个小时不让喝一口水,实在让人干渴难耐。 快要做午饭的时候,终于被押进了一所小学的院子里。 院子的东头摆着三排长条凳,一排排长条凳上竟摆放着一溜白瓷碗,每只白瓷碗里装着大半碗清清的白水! 二哥的嗓子里立即冒起了青烟。本来就渴极了的,没见到水的时候只是想水,到还能忍耐,眼下看见水了,那干渴的感觉更急切了,实在无法控制了。 可他不敢向前去捧起一碗水,那水明显不是为他这个黑帮准备的。 干渴难耐啊!水就摆在眼前,却不能喝,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就在这时候,有个农村妇女竟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端起一碗水,走到他面前,说:“喝吧。” 二哥不敢,却眼巴巴地望着那碗清水。 农村妇女却说:“我叫你喝的,不怕,喝吧!” 这碗水,让二哥记住了一辈子。 二哥平反后,想要报答这一饮之恩的大嫂,却闹出了不少笑话。 受人恩典的时候,他是黑帮,并不敢直视那位大嫂,只隐约记得她的样子。照着自己模糊的记忆,他找到了一位大嫂,想要说些感谢的话,那位大嫂却说不是她。但大嫂又说,这事可能是一位姓卫的妇女。二哥又去找那位姓卫的妇女。姓卫的妇女很年轻,显然不是当年的那位大嫂,但她说,当年到那小学参加开会的,肯定是她的三嫂。二哥又去找三嫂。 三嫂的确参加了那天的大会,但她说,她不记得喝水的事。 二哥徒叹奈何,说:“都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了人家一碗水的恩,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地方说!” 二哥为此抱憾终生。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