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金凤的散文《十年生死两茫茫 叹我娘 念我娘》

新东西

十年生死两茫茫 叹我娘 念我娘  

冯金凤

十年前的母亲节（五月十三号）这一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老娘哎，我今天回来看您。现在准备出门，要一个半小时左右到家。您别又到村口等半天哈⋯”“好啊，我煮点粥你回来吃哈，”脆脆的声音。“好嘞”我放下电话出门，坐十八路车到大冶转麻摩再步行两里路到家时，老娘高高兴兴地给我一小碗她自己配方的正好入口的八宝粥。我请她一起吃，她说吃过了。她一边与我说话一边把堂屋靠墙的大小泡沫盒子打开我看，各种干菜杂粮如：干豇豆、霉干菜、马齿苋、蕨菜、蒲公英、芝麻、绿豆、黄豆、红豆、黑豆⋯一边分门别类抓几把装小袋后统一装进一个大一点的袋子，一边说这些食物怎么搭配、什么功效、怎么吃。这些都是为我返回准备的。我们一起欣赏老屋天井里盆景花卉，一派生机盎然，人见人爱！母亲说：“你知道的，季节不同，栀子花、玉簪花、菊花各是各的香”。眼前可见葡萄漫过高墙，桂花树挺拔上升，高过天井与山头尖比肩。二点左右吃中午饭，先喝一碗蒸猪心汤，再吃一点饭，咽一些菜。返回时，背一包，提一袋。母亲说晚上睡觉有点胸闷，我当时压根就没有想到她有冠心病，她多年的老胃病，体质一直很虚弱，我以为是感冒之类引起不舒服，就建议她与我一起到黄石打针，她不肯。说要打针到大冶打。我说与大弟打电话明天回来接您大冶打针，她说好。  

母亲与以往一样一直送我到村口，我一再让她返回休息，她一送再送，终于停下脚步后，我急走几步，却忍不住回头，她正目送着我呢！我们互相招手，正是那歌词唱的：  

回头啊望见妈妈的泪在流  

每一次我离家走  

妈妈送我出家门口  

每一回我离家走  

一步三回头  

每一次你千叮咛万嘱咐  

儿在心中留  

一年年都这样过  

一道道皱纹爬上你的头……  

没想到，这一次竞是母亲与我的永别！  

五月十六号下午，大弟打电话说母亲住进医院了，之前几天没有床位，都是在门诊打针。说小妹冯敏在招护并值夜班。  

五月十七日上午二弟光发和弟媳王燕陪母亲打针，其间母亲说过几天谁谁生日，你记得。十点左右，母亲催王燕回家做中饭，说牛牯（侄儿）要放学了，弟媳王燕扶母亲上一个厕所，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打这个针，密着要上厕所”⋯上完厕所，弟媳扶母亲躺下后一边背小包一边说：“伊哎，我先回哈”发现无应答，一看母亲脸发乌连忙喊医生，二弟光发也从走廊跑到病房。医生护士们上氧气，紧急抢救…在医生抢救过程中，王燕打电话我：大姐，老娘病蛮狠，快到新建医院来⋯我在途中，王燕又打电话来：大姐，老娘已经回家了，呜呜⋯晴天劈雷⋯.我直接回佘家畈老家。  

母亲因冠心病经医院抢救无效，以八十有五与世长辞！离父亲去世相隔九十三天！如雷击顶，太突然啦！  

我们难以相信。村里人也不信，说前几天还看见她摘蚕豆结、豌豆结送亲戚的呀！后又劝我说，她老人家真有福呀，寿缘也高，又没受一点磨。她去的安心呀，你病那些年，她经常到庙里成天下跪求菩萨保佑你，有时一个人在后面山上望着黄石的方向一坐大半天，只恨不能把你的病替换给她。现在她看你慢慢好起来，她又把你们老年痴呆的父亲送走，所以她心满意足地西去啦……也是，她八十五岁，超过中国平均寿命很多，寿终又是痛痛快快，说走就走，没倒床受磨，这是她老人家行善积德修的福！可是，她没有躺在病床上让我喂她一匙汤一口水呀⋯  

那是不久前，父亲去世“五七”后，我接母亲来我家。当时，先生未退休，儿子不在黄石，所以白天我们两个胃不好的人饮食完全可以统一：吃搭巴八宝粥，喝点把清蒸汽水肉汤，零星吃几粒葡萄，苹果两人分一个，上午去周边转悠，那次转到二中后面刚拆迁的屋基，空地上有一棵两片叶子的棕树秧，她一下子扯了起来，我们回来后栽在我储藏室门口花坛上，现在已经快两层楼高了，弟妹们来，我就给他们介绍一番。晚上我们一起睡。下午看电视闲谈期间，她硬是凭经验（我记得小时候她给我打的毛衣和长统线袜非常好看）把我起头后的一双护膝打起来，还根据我的提议用新毛巾给我期待中的孙子用针线束一顶兔子帽。母亲住到十几天的时候，大弟（当时承包大冶一中旁边英才学校食堂）车子到黄石年审，顺路来看母亲，不曾想，母亲连忙去收拾好她的换洗衣服执意要与大弟回大冶，怎么也留不住，这也是她老人家来我家最后一次辞路。  

长相思，永难忘，慎终追远忆爷娘  

追思母亲的一生，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还记得那一年，宗族修谱，交1000元钱就可以登一张照片和一份简历。我和大弟就选择登父亲的照片和简历，村子里的人群起而效之。母亲没吭声。父亲当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我感觉要趁母亲健在给她写一点东西，叹一下她这辈子的千辛万苦，养育之恩。初稿写好后，我找老舅娘提出补充素材（老舅娘比母亲大四岁，是外婆家抱养的，对母亲小时候当童养媳的情况比较了解）。嘿嘿，没想到老舅娘说：“凤哎，这是你写了我才说，你老娘说几次，说你父亲：他，说昧呢，有人叹他的苦！…得亏你写了⋯”！这个老娘，真沉得住气，对我竟一个字不提！当天我就回家，把写她的稿子读她听，问她还有没有修改补充，她高兴地连声说：“都说到了.都说到了，没有补充的了”她是怕我修改补充又要费神劳累。母亲高兴我更开心啦！现代社会，物质生活不是问题，能让老人精神愉悦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大孝敬！  

在母亲的悼词起草过程中，我将读给母亲听过的这篇《叹娘词》给大弟参考，大弟说：“你就在追悼会上去读一遍，既让母亲再听一遍高兴，也让邻里亲戚听一听，悼词我自然有内容写”。结果我在追悼会上慢读后，周围先是一片寂静，后是一片议论：“这是谁呀（因为我们孝子孝女都披麻戴孝，都匍匐跪地），真了解情况”、“大姑娘呀，哪能不了解的！”“哦，真说得好！”⋯在送母亲上路的车上，大妹哭诉道：“老娘哎，您送我的蚕豆结、豌豆结还在冰箱里没来得及吃呀……老娘哎，这个x位子来不得呀⋯”大弟哭的撕心裂肺“老娘哎，您强撑着替我们招护老年痴呆的父亲两年多，一直到他入土为安，您就不享几年福就这么走了呀……”三妹说：“前天晚上，她送菜我们家，半夜胸闷睡不着，起来自己洗一个热水澡，老人家干净整洁地驾鹤西去！”老舅娘说：“她送蚕豆结、豌豆结我们，歇一晩上，侃到半夜过，是去辞路的呀！”⋯  

着浓墨，长相忆，情深笔掘纸难装。时至今日，母亲离开我们十年啦!  

她老人家这一辈子，小时候当童养媳,年轻时养育我们姐弟七人，吃了数不清、说不完的苦。  

母亲生于乱世，外婆家在马路边（塘角村），经常“跑反”，三岁时外婆忍痛将长女送于他人（比较偏避的湖边小村一一兰家），养父是一个教书的老师，外婆当时心能比自家好一些，养父养母本也疼爱母亲，无奈她养母在母亲五岁左右去世啦！继母对童养媳可想而知。母亲七岁时就砍柴做饭养猪样样干。摘菱角、挖莲藕，稍不如意继母就用刀背砍她头，留下的伤疤我看过。  

结婚成家后，子女众多，家大口阔，贫困、饥饿、虚弱、甲型肝炎、慢性胃病、劳累……伴随多年。抚养、教育众多子女，不说望子成龙，起码成人，母亲是吃了苦中苦（《叹娘词》附后）！  

人们常说，少时辛苦老来福。我母亲属于这种福人。熬过了贫病交加的岁月，挣脱了缠身的病魔，改革开放田地包产到户，凭着全家人勤劳苦干，我们家的生活也发生质的飞跃。  

随着子女们各自成家立业，母亲的晚年生活也算幸福安康。可能是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多年的老胃病也不知不觉消失了。日常生活，小到自己生活方面的自理，煤气灶、电磁炉、洗衣机、电冰箱都会用，电视机、VCD都会放，看得懂，听得清，喜欢看五女拜寿、梁山伯祝英台、西游记之类节目，地震、水灾、战争之类新闻也略知一、二；那一年，小妹给她买一个手机，她竟然也会用，特别是接听时，声音很清脆，被村里人称作潇洒老太太。虽然她没上过学，但她很容易接受新事物。  

过时过节，隔三差五，我们回家看看。若回家前打一个电话预报一下，那么，等我们回家时，五谷杂粮（玉米、芝蔴、菀豆、高粱、小麦等等）熬的粥就正好不冷不热，先吃一碗接腰，中饭是柴火锅巴时令菜，我们一边吃一边回味从前的清贫快乐岁月，日西斜准备返程时，干蕨菜、干缸豆、腌萝卜、腌辣椒、红苕、丝瓜、西红柿等季节时令菜一定要我们带回一些，若我们略微表示对哪个品种感兴趣，那下回就加倍装袋。  

母亲身上几乎没有脂肪。动乱困难年代本无多少积蓄，养育我们七个子女，即使有一点膏脂也付出罄尽。所以，她没有什么负担。何谓福?历经八十年风霜雨雪，精神状态很好：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做奶奶、做外婆、做太家；做童养媳、做姐妹、做嫂子、做妯娌、做邻居、做朋友，她尽了她所有的慈心和爱意，所以，她很轻松，无悔无怨！  

母亲心胸很空。常言道宰相肚里好撑船，母亲胸中也能布局摆阵。她淡定从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想当年，母亲也是不畏强势、据理力争、维护尊严之人。记得那一年，有人擅自到我家承包地开挖土方，准备做屋，招呼都不打一声，父亲犟死气活也赶不走人家，母亲上前不卑不亢、理道并呈，对方无话可说，不言而撤。  

母亲好像是仙风道骨，对凡间一切之事，从容面对。我们姐弟七人各自成家立业，哪家有喜事，（如小孩高考高中）她当然喜，但不喜形于色，而是适当奖励；哪家有不好的事（如做生意亏了、小孩打架惹祸），她也急，但不呼天号地，而是劝慰。她不是没有观点，没有愿望，她是把愿望深藏于心。她不给儿女孙辈提半点要求，怕子女劳心费力。  

小到我们各个小家庭的喜怒哀乐，大到地球村的地震、水灾、战争，母亲都有她的理解与解释……  

还记得那一次她与我说：村子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有补贴，但是她没有，一问，说她不够八十。我打听清楚纠错途径后，到大冶档案局查那一次人口普查档案，结合家谱，还原真像后，由大弟去派出所交四十元钱重新办身份证等四个月后拿，回家告诉母亲情况后，她笑着说：“说怎么活转身了呢！”她心里不舒服，却说出来很轻松！可是，母亲却没有等到拿老年补贴那一天！阳光一束被失职遮挡一下，老人家大度一笑而过！（虽然在我的心里痛恨渎职失职！）  

去世前一天住进大冶人民医院，在去病房途中，堂嫂加思姐和外甥女赵欢两人架着她，老娘边走边说笑话：果老的新林家（新娘），多豁达幽默的老人家！  

老娘走后，老房子也垮了！所以，我们真成了无家（老家）可归的孩子了。老娘在，我们就都围绕在她的周围，老娘没，我们就像一个大蒜砣没了中间那根轴，就各是各的一瓣啦！原来回家不要任何理由，并且越多越好。提前一个电话，就有一个人在喜滋滋的等着你，那种感觉，自己就是幸福满满之人；现在，偶尔有什么事回村里，在禾场上与邻居聊聊天，到荒芜的后菜园看看老枣树、橘树、樟树……。记得母亲节那次在堂屋，母亲与我边说边装好干菜后，带我到后面菜园，一厢生菜，她示范我一起一棵棵扯，她说：挑大棵的扯，小棵的很快就长起来了的。指着一厢黑豆说：“这是专门为你种的，黑豆补血补虚的。”我看见沟边的南瓜秧、冬瓜秧、缸豆秧嫩嫩壮壮的就说：今年又要结不少哦，她笑着说，长大后大家一分，自己种的比外面买的好吃。记得去年秋天她带我看南瓜、冬瓜，草林中我一个都看不见，她带我数家珍，东睡一个大南瓜、西睡一条大冬瓜，⋯⋯我指着大东瓜说：我们家冬瓜也可以长成这么大的呀，您给我那么多小的，没让它长大，多可惜！老娘说：“带毛刺的小冬瓜，连皮带籽炖汤，调理脾胃的！”哦，凡精华的对我身体有益的都优先给我，不，什么植物对我身体有益就想尽办法种什么，只是海参燕窝种不了，星星、月亮摘不够！  

如今，母亲、父亲，喊你们怎么不应呢，怎么不叫女儿回堂屋坐、回厨房吃呢……  

傻呆呆的站一站，朦胧眬地想一想…  

去年，二弟领衔，出钱出力最多对老屋进行了修旧如旧的修缮，目前还没有投入使用。但愿老屋启用后，我们三不知回去团聚团聚，回味童年的时光，追忆青春的梦想，追思父母的恩情！  

附：《叹娘词》  

提笔专题叹我娘，风雨人生话很长。吃过人间苦中苦，多亏晚年体安康。  

三岁被当童养媳，可惜养母命不长。古来继母嫌继子，童养蹴子更遭殃；七岁儿童样样干，砍柴做饭养猪忙；摘菱角、挖莲藕，泪水汗水一起淌；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糟菜糠，稍不如意刀背向，提心吊胆日子长！  

水深火热受煎熬，只盼深山出太阳----  

为人妻为人母，儿多母苦没商量，开门三餐家口阔，柴米油盐腌菜缸。白天劳动挣工分，晨曦黄昏两头忙。竹根刺兜作柴烧，要火不着熏得慌；麦肤粑苕渣砣干苕丝活苕汤，家大口阔千斤担，负重爬坡亏我娘；挣工分糊家口，生产队里劳作忙，寒冬腊月风霜雪，三伏盛夏汗流淌；早起还见满天星，晚归又顶大月亮，打农药褥稗草，挖苕地扯夜秧，插田割谷挑草头，剥麻挑粪还打场；马家垄到起垅，腊子塘下田塍长，田头地角寸寸到，弯腰劳作有我娘；火里水里摸爬滚，全身筋骨到处伤，中年得病承不起，为挣工分把牛养；放牛送到牛铁窝，找牛爬到刺黑塘，悬崖峭壁牛将坠，紧抱牛角共存亡；满头雾水全身湿，牛尾后面是我娘--  

要把子女多读书，重视教育有眼光。适龄女童定上学，不管世俗多荒唐。套鞋雨伞上海买，红色背包喜洋洋。冒寒抗雪送棉衣，温暖入心忆绵长。二女带弟读书晚，九岁上学也补上。吃苦能干农把式，不作劳力高中上。三女送人有原因，养家条件比我强。掌上明珠心肝宝，在家只有破衣裳。爱子绍坡读高中，自备卧具送竹床。缺米少粮磬屋找，泡米蒸饭深印象。二弟自有独立性，不爱红装爱武装。广州军营探亲好，不再流泪日夜想。初中、高中城里读，三弟赶上好时光。成本开支不计较，多卖小葱多种粮。么妹冯敏更宝贝，自费中专也要上。成年体会父母恩，那时待遇盖村乡。儿女个个心头肉，汗水浇灌我爹娘。  

少时辛苦老来福，熬过贫病得健康。改革开放好政策，勤劳苦干乐于忙。蘑菇、小葱变现金，粮食蔬菜油满缸；日子一天一天好，身体一月一月康，子女一个一个大，生活一年一年强。姑娘一位一位嫁，儿媳一房接一房，外孙孙儿排队来，也很累来也很忙；笑逐颜开天伦乐，心情舒畅喜洋洋。八十高寿早已过，耳清目明精神爽！福如东海享康宁，寿比南山子孙祥！  

也许我的笔太轻，怎么也无法承载母爱的分量，也许我的字太浅，无论如何也不能完整表达对母亲感恩的情怀。三言两语难以概括母亲的一生，  

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母亲的恩情！  

伟大的母亲,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冯金凤，女，1955.7月出生，金湖街办佘家畈村人。高级检察官，先后在黄石市下陆区、西塞山区人民检察院、黄石市人民检察院任检察员、批捕处副处长、机关党委书记（副县级），先后被黄石市委、黄石市人民政府授予优秀党务工作者、优秀党员、劳动模范，省、市检察机关授予三等功、优秀检察官等荣誉称号。2010年8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