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盛开的日子
何 滔
桃花泉,这个并不显眼的省立阳新师范,1979年初秋迎来了我们的到来。我们是当年全国468万考生中的一员,以6%的录取比例跨入28.4万人的行列,何其幸甚!这也是改革开放之始,阳新这所最高学府迎来的第一批高考学子。我们7901班的52名同学,如同朵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桃花泉水的滋润下,朵朵向阳盛开又朵朵争奇斗艳,在阳新大地绽放继而祖国四面八方。时至今日,7901这组数字早已铸就阳新师范的辉煌,镌刻成阳新师范浓缩的符号。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别离母校已经41年矣!回瞻那青葱时光的点点滴滴,一步一回头,心心念念总难休……
(1)
阳新师范是一个不足6万平方米的小山岗,梯形地势,面积小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从西边的马路进入校门,左边是学生食堂以及相向而视的大礼堂,右边是娇小的桃花泉池以及岸上的教工食堂;校门径直而上,丛林中的山坡两侧是一排平房,左侧是学生集体宿舍,右侧是教职员工住房;顺坡而上是一片宽阔的操场,安放在这狭小的山丘上显得格外辽阔,沙子地的跑道,弧形地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图案,将并不青翠的小草挤压得失去了色泽,倒是居中的水泥球场显得格外抢眼。操场东向边沿有两座并排的水泥黑板报,静静地如同并排站立的卫士守护在那里;操场南边是图书室和阅览室,北面是我们就读的教室以及教研室,正面是一排两层简易楼房,如同工厂车间的办公场所那么单薄;楼前的石榴枝繁叶茂飒飒作响,不舍昼夜地传递着风讯。这里是学校教学中枢的地方,办公室教务处都在这里。楼房的身后是几栋平房,是带家属的老师的居所。那个年代,未见学校领导有专门的办公室,老师则在教研室里有自己的桌子,学校教学设施的极简,远不及当下一个完全小学那般齐全。
(2)
我们7901班是中文班,定向中学语文老师,大学教材,分科精细,老师阵容厚实。华师科班出身的余中柱老师任班主任,教现代文学,部队教官出身的何云老师教现代汉语,功底深厚的柯伦老师教古典文学,黄圣輖老师教心理学,薛卓林老师教历史,黎水生老师教语音和音乐,库在宜、舒全光老师教体育,鲁同文、王能胜老师先后教政治,徐朝文、罗显德老师先后教美术。余师的大气磅礴,何师的抑扬顿挫,柯师的严切细微,黄师的娓娓道来,薛师的风趣诙谐,黎师的和谐可亲,库师的循循善诱,是印在脑际里的凤仪。在余师的课堂里尽显人生的积淀,何师的讲授中不乏演讲的技艺,柯师的授课里不失师道的尊严,薛师的诙谐中映照历史的清晰。
记得毕业过关考试中,柯师的古典文学不是一张试卷,而是背诵百篇古典诗文。100个竹签装在一个竹筒里,任意抽选10根竹签即10篇诗文,当场依签所标诗文逐一背诵,没有百篇诗文的熟记于心难以过关,未能过关的多名同学后经补考才毕业。薛师的历史讲授既风趣又鲜活,比如“王安石变法”这个历史事件,他形象地比喻成一壶老酒,酒坛陈旧,一拎就漏,用他的普通话发音就是“1069”,如此生动有趣,让我终生不忘。我的专业课程得到老师的好评,倒是副课给了我不少加分。体育课虽副尚正,是我们户外唯一的课程,外加一直喜好体育活动,有篮球特长,因而在教学相长中倍感快乐。语音课程的收益在日后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得到充分体现,无论是语言的正音或是查阅工具书的方便快捷,还是普通话紧跟时代的需要而不断提升,源自此时打下的坚实基础。美术老师徐朝文,以他亦师亦友的倾心滋养着我,我是他家的常客,教具任我选,衣服由我穿,眼眸送来的是兄长的温馨。在我的印象里,学校2个年级6个班,我们7901班不负所望,没有一项落后于他班,更莫说毕业之后了。
(3)
我们的教室位于操场北面的第一个平房,班上4个组,我居2组2排,李朝国同学是同桌。我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与一批来自社会的同学相比,属年龄稍小的学生。刚入校时我班有50人,后来又进了2人,转班1人;年龄最长的好像是53年出生。有一批五十年代中后期出生的同学,他们是转业军人,民办老师,或是社会青年,班长李发涛和支书胡文就是这些同学的代表。在班委会里我是学习委员,算是任务繁杂且持续的一个,每天布置和催收作业,还有沟通教学等一些配合性工作,同时要负责不定期的黑板报,完成学生会安排的诸如食堂执勤等方面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空闲过,但充实、快乐而倍感荣耀。
那时候,学校生活单一却感觉不到单一,平实的丰富充盈着,好像总有阳光照耀着自己。我的课余活动比较规律,一般不外有三:一是篮球比赛,二是图书阅览室阅读,三是相约数人去后山或是周末上街闲逛。篮球是那时唯一的体育活动,只要有时间,几乎天天傍晚到球场报到,半场或全场比赛,青春的活力在汗流浃背的球场上静静绽放。学校篮球比赛中,我们班是强队,以胡文的身高和基本功担当中锋当之无愧,有定海神针之妙,加上周希平的左锋和我的右锋相得益彰,是其他班难以成全的匹配。篮球比赛是一项集体运动,最能展现班级的集体荣誉感,亦能提升同学的精气神,故此,球场上常常号声震天。黑板报是我的特长,也是多年形成的爱好,无论是编辑还是书写或是插图,常年专注而乐此不疲。
学校图书室很小没有多少藏书,但不影响我们的趋之若鹜,相邻的阅览室是最惬意的地方,报纸、画刊、杂志摆满斜面的书架,其中,《诗刊》、《阅读与写作》、《十月》、《长江文艺》是我的最爱,几乎每期必读;顾城、北岛、舒婷等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爱不释手,读罢熊召政的《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热血瞬间在心底升腾,久久不能平静;一大批古今中外文学著作都在此时阅读,用“如饥似渴”来形容毫不为过,像《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红与黑》、《罪与罚》、《茶花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等不一而足;暗自开始写小说、散文、诗歌,还有格律诗和对联,并将此保存在一个取名《浪花集》的活页里,一直留存至今。
在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时常去教室的后山溜达,其中一个嗜好,就是在山那边的桃花庵泉眼旁,窥听年轻女孩的恋爱祈求,还未开悟的我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嗤之以鼻的嘲笑。每每看到那一幕,一连几天都会沉浸在无声的自嘲里,跪拜者的虔诚无不打上愚昧的烙印。那时的桃花庵仅是小小的露天泉眼,悠悠的泉水不息昼夜,但流出的水量不过家用的水管而已,更无现在宏大的建筑群。
周末去县城玩耍是不曾省略的仪式,跟着李发涛,少不了陈三华、李朝国,有时还有董才强和柯少华等,从学校操场南面出发,沿气象站顺山而下,经胜利街石板路面,有时看沿途可口的油炸蒜子就买上一串掰开分享,约莫几分钱,大家边吃边聊,神清气爽,青春的快乐不过如此!穿过像座即是新华书店。那时的新华书店远胜今天的任何商场,书店不大每月都有新书,“贪婪目睹”“流连忘返”,应是此时最好的写照。吴高距即是这个时候结识的书店店员,他热情地介绍新书,像王力的《诗词格律》、《唐诗三百首》等等都是在他手上买的,前者0,37元,后者贵一点,0.57元;《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要1.50元,买不起,一月下来节余的生活费不过3元左右,还要购买生活用品;当时看到的《康熙字典》要7.40元,只能饱饱眼福而已,直到毕业后才从学校一名员工那里便宜转手,以5元多购得,圆了数年的心愿。逛完书店,必去的地方是五马坊下面的三眼井,那里有一个轻工商店。商店商品花样新颖,是那个本色年代的点缀,更有一名漂亮的售货员吸引眼球,她大大的眼睛,高挑的鼻梁,修长的个子,一副婷婷玉立的模样,是学校里没有的风景。大约一年之后,这位售货员调到邮局对面的百货商店,我们的步履紧随其后。一行中我的年龄最小,他们每次的品头论足,于我来说不过是看看热闹而已。
那段时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事情:一是洪汉广同学的“活字典”,二是柯有新同学嵌在照相馆里的照片,三是入学第一天便映入眼帘的唐楷字贴,四是第一次聆听邓丽君歌曲所生发的震撼。开学不久,班上组织了一次绝活展示活动,洪汉广同学演示《新华字典》,不仅惊艳了在场师生,也让我终身难忘。记得当时黄圣輖老师先后点了多个汉字,汉广同学均无误地对答如流,比如这个字位于字典的多少页,怎么读,出自何处,表达什么意思等等。汉广同学的从容,自渐形秽地刺激了我的平庸,逼我暗自下起功夫。柯有新同学五官端庄且两腮挂有胡须,那品貌,在改革开放初始有一股男人的清风入怀,他的照片挂上县照相馆,让同学们暗自涌动着爱美的旋风,我多次观瞻,给青春的自己平添了些许的妒羡。忘不了入学的第一天,我走进教室,右手旁即第4组第3排的书桌上,一本字贴引起我的注意,我径直过去,是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我曾经临过此贴。此时前后无人,等了半天才有人入座,我主动前去搭讪。那是我第一次与周希平同学结识。在此后的日子里,常见第一组的王中正同学正襟危坐临习书法。大约二年级下学期,一曲清甜柔美的歌声天籁般萦绕,是尹清华同学手持一个播放机径向寝室走来,那如痴如醉的《阿里山的姑娘》,让青涩的我平生第一次春心荡漾,也萌发了对未来人生的诸多遐想。
(4)
阳新师范的就读时光是记忆的甘之如饴,我们不仅跳出了农门,吃饱了肚子,远离了农桑,每月还有14.50元的国家补贴,稳定、自由而快乐。知识爆炸的校园,学习氛围浓厚而精神愉悦,生活方式单一而心雄万夫,探求知识追求理想,是写在每位学子脸上的笑貌;每餐有饭吃还吃得饱,每周有肉吃还吃得好,每月有零花钱买书买生活品实现自给自足。两年的就读时间,我除了第一次入学的花费再也没有让家里负担。作为班干部、学生会成员和多项活动的参与者,以主动的诚恳融洽了老师和同学间的关系,4个学期下来,没有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更无一个对立面;有的,是学习的孜孜以求,是生活的互帮互助,是落后的勤能补拙,是真诚的不折不扣,是惜情惜恩的慧根播撒,是快乐幸福的青春征途。
那段时光,我享受学校的集体生活,不仅在于相互关系的纯真,也在于自己的得心应手。洗衣不用愁,自己会;针线不用求,自己能;就是洗了被子要缝载,也是带上顶针举手就来,常常去帮助不会逢载的同学。记得一次在乒乓球台上缝载,掀开被子以后台面尽是针眼,心头的愧疚持续好久,从此再也未去球台缝载被子了。
那段时光,我几乎每周有一轮食堂就餐执勤。有一次食堂加餐,同学们用餐结束以后,不知是程时学还是程时应师傅盛来一碗肉,我接过碗犹豫不决,在他们的催促下,一口气下肚余味犹在。那顿肉,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的满足,满足的不仅仅是过去在农村无肉可食、一年下来也吃不上几块的比较感,而是工友师傅的情谊以及对一个贫困学子的尊重。在日后的几十年里,每每持筷吃肉,这番情景不时会闪现在眼前。
那段时光,晨起,我们开启于晨操晨练;傍晚,我们沉醉于操场和图书馆;就寝时,我们相聚于寝室的上下铺;周末里,我们徜徉于街市和新华书店。青春的年华,奋发的年代,静谧的校园,我们在知识的海洋里探索,在理想的蓝天上翱翔。万类春天竞自由的景致,正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我们青春的模样。
马尔克斯曾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我用生命的虔诚翻晒青葱的记忆,那是本色的时光,桃花盛开的日子,最是生命成长的温床。这些铭记,终将成为生命里灵魂些许的滋养。
(2022年5月6日于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