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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程时钿 | 短篇小说:春雁 秋意渐浓,思绪还未来得及抽离,便被炎热与烦躁裹挟诗和远方,不惧秋老虎的骄横

发表于 2022-5-13 10:28:17 | 查看: 11032| 回复: 0| 来自浙江
春    雁


□ 程时钿



秋意渐浓,思绪还未来得及抽离,便被炎热与烦躁裹挟。诗和远方,不惧秋老虎的骄横,除了激发灵感,返璞归真,多半是为了亲昵那粗矿,温情而又坦诚相待的沃土。

窗外飘过一阵寒风,春雁一激灵,身子莫名地抖颤......

孝成老实巴交,是春雁爹特招的上门女婿。一个鬼魅的雨夜,醉酒的哥哥栽进了水沟。心肝没了,春雁爹魂也没了。

榕树庄,极偏,极小。春雁爹是独子,儿子是村里出的第一个中专生,八十年代末,那是十足的铁饭碗。

一夜间断了香火!送走儿子,他成了幽灵,手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娘生她那年落下病根,着了魔,成了“油菜疯”。春雁书少,爹看中儿成龙,无心女成凤。

春雁年芳二十,生得水灵,贤孝懂事,扶犁打耙样样行。

突来横祸令她癫狂,娘的疯,爹的愁,全往伤口撒盐。相亲如冰雹,砸得她脑瓜疼。男子都稀罕她,可听是“倒插门”,像老鼠见了猫。

孝成是卢家堰人,碍于爹娘催促,也挤进了相亲阵营。孝成木讷,话不多,心眼挺好。一瞅春雁,便芳心暗许,春雁亦是。

卢家是千不甘,万不愿!可他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相处数月,又各自见了长辈,孝成“出嫁”名震八方。震天响的炮仗惊得山林雀跃,鸟兽欢歌,春雁爹重拾笑脸。闺女取名“春雁”,有大雁南归的寓意,这下倒好,不用飞了。都说女婿顶半儿,他把孝成当成了亲儿。

夙愿达成,春雁爹病犯了。一晚,他梦见了匍匐的山林,和儿一起,斫柴拾果,手牵手,含笑,掀开洞府......

他化作风,钻入了山林。春雁抱头嚎啕,哥和爹在挖她的心,掏她的肺。春雁直插云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久,春雁肚子腆了起来,孝成喜极而泣。老丈人同意他“进门”时就已开诚布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成稀罕春雁,伺候得妥妥当当。真是天可怜见,春雁生了,是个带把的。

改革春风吹满地,榕树庄也迎来生机。她卖菜,孝成打零工,加上猪呀,鸡鸭啥的凑凑,日子倒也顺当。

来福叔是有钱人,前两年就在院前置办铁器,‘炼丹施法’。一堆渣渣,变成了金疙瘩,车子有了,洋楼起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

孝成眼热,何不东施效颦?他将盘算告知了心上人,春雁觉着可行,极力赞同。做矿不是儿戏,要有资本才行,去卢家堰筹钱!孝成爹娘是老古董,自然不允。孝成拍着胸脯说道:“算是儿子借的,也算二老入股,等赚到钱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资金勉强凑活,可隔行如隔山,春雁便捎上烟酒和孝成一起登门。来福叔见是春雁,很是热情。他和春雁爹是发小,铁得很,答应手把手带孝成。

九十年代初,做买卖的少,做矿更是稀奇。小打小闹风险低,竞争力小,利润也丰厚。孝成第一桶金很快赚到手,好几千块!才个把月时间,跑上几趟......小两口越想越带劲。

资金足了,底气也足,孝成准备干票大的。人顺了天也帮忙,赚到好几万。这让破烂不堪的家有了喜色。

村里人不喊“孝成”,都喊“卢总!”了。孝成窃喜,人轻飘飘的。有钱了,春雁心美了,脸更俊了。

人肥了,也惹苍蝇。张老三尖嘴猴腮,混迹赌场多年,专拉赌客。地下赌场,隐秘而豪气,清一色的有钱人。孝成不会,一开始只是看,久了,手也痒痒起来。

一日,张老三来电,说下午有个大场子,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孝成出门都会请示春雁,便谎称有一批铜矿需要考察。

这是一处废弃厂房,几棵大白杨遮天蔽日,一张硕大的木板支起赌台。孝成逢人含笑。押“双”还是“单”?一声高昂的调子扬起。搏一把?须臾,他决定先押一千试试手。

宝官掀碗的刹那,孝成冷汗直冒,看到一千变两千,陡生快感!“卢总,想赢就要趁热!”张老三一脸谄笑,余光又瞥向宝官。经不住鼓动,孝成又连押了几把,赢到一万多时栽了跟头,倒输了五千。

一趟货有时也赚不来五千块,他皱起眉。张老三又贴过来,吹起耳边风:别怪兄弟没提醒,越怂越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张老三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张老三冲宝官阿勇使了个眼色,又拍拍孝成的肩,大声说道:“要想翻本,就要玩把大的,千儿八百的不顶用!”说得孝成心里直打鼓,终究是将手伸进了提包......

张老三、阿勇、还有几名混混也来了精神,就差最后一把火,阿勇吆喝起来:“下注了!下注了!多下多得!”

孝成像是被施了法,直接将两万甩出,全买了“双”!一群贪婪的狼紧盯瓷碗,骰子不停地打转。“开啰......”,“突、突、突、”的心跳叠起了罗汉。

“单、单、单、”买“单”的赢啰!”阿勇声线尖厉,浑厚!买单的一律笑弯了腰,孝成脑袋一炸,轰然瘫倒。

“收手吧!别赌了,再赌家就败了!”耳旁传来春雁的回音。

张老三过来安抚,说:“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去有回!前天赵总输了五万,不照样翻本了,我就欣赏赵总的胆识与魄力.....”

孝成陷入迟疑。过后,他缓缓站定,一扫颓态。咬紧唇,又甩出了四万,那脆响势大力沉,惊诧众人!有说他豪横的,说他傻蛋的,也有说不怕死的......

孝成立地成佛,充耳不闻。一句话:拼了!这次他想改改运,两把押“双”都栽了,便扯开嗓门:四万,全买“单”!快开!只见阿勇翻转着瓷碗,上下抖动。

声息,阿勇双目微睁,似笑非笑,一副吃定孝成的嘴脸。

“开啰......”“单、单、单!”孝成双手合十,使劲念叨!众人眼珠子都贴到了碗底,恨不得弹开瓷碗。那精致漂亮的骰子不跳了,静若处子。明眼人,只一眼,可孝成却死数不来!直至四万被抱走,他才猛觉着心正在撕裂,被饿狼凶残啃食。

张老三又摸了上来,喃喃道:“兄弟莫悲观,你不还有几万块吗?再搏一搏!”孝成不应,死盯着瓷碗和那两只该死的骰子。

全押了!一个子儿都不留!他记不得嘴里蹦出来的是“单”还是“双”?反正是输了个底朝天!黑提包泄了气,春雁的黑脸投射过来,那疼裹着寒灌入他的天灵盖。

这真是死翘翘了!正当他要离座,忽被一双大手摁住,拳头本能一挥,打到了对方。转头见是李强,一脸愧色。他俩是小学同学,听说李强做工程发了,还开了一个钢材批发市场,早已是百万富翁!

李强城府很深,轻言细语,说输了怕甚!场子由我罩着,碰上老同学,自然是要搭把手!孝成苦笑。

“空口无凭,咱立字据!”李强边说边掏出十万新钞。孝成像是被洗了脑,打了欠条。

放手一搏,管他娘的!孝成爆了粗口。真是输急眼了,有了钱,眼里又有了光。干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撸起袖管大声嚷嚷:“快开!双,双......”

阿勇早就摸清了他的套路,从容应对,不大会儿,十万块也输完了。

输麻木了,字据欠了多少,手印摁了多少全记不得了。曲终人散,孝成变作了一头驴,围着木板桌转,一圈,又转一圈……

月亮弯成一把镰,斜刺过来,割得他肝肠寸断。他得回家了,春雁还在家等着呢!只见他胡乱摸了摸口袋,电话竟不翼而飞,使劲想,才知抵给了张老三!

摩托车呢?这回他懒得想!

他像醉酒的浪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田埂上,胸口堵得慌,远处的灯明明灭灭。

孝成做贼似地推门,脚也不洗就摸上了床。挨着贤惠的妻子,孝成形如僵尸,辗转难寐,张老三,李强,混混……纷至沓来。

这一晚夜色清冷,鬼魅!月明,春雁翻身,忽踢到了孝成的肚子,见丈夫憋红了脸,便问道:“昨晚没睡好?做恶梦了吗?”

“没,没呢!”

“那如何吓成这般,原来不带这样吓人家!”

“你别多想了!这段时间忙晕了头!”

“钱慢慢赚,身体要紧!”

“我会注意的,你千万别多想!……”

孝成把“千万”二字说得很重。

初夏的清晨格外活泼,院里的鸡鸭,树上的鸟雀,还有猪啊,牛啊,欢快得很!可再好听的物事也安抚不了他,三日筹不到钱,那字据里的利息就会像雪球越滚越大!

孝成从井里舀起一盆水,定定神,寻思着借钱的主。他跨过田塍,来到一段机耕路。远远的,张老三背身而立,孝成看得牙痒痒!狂奔上前,一记重拳!张老三眼冒金星,大骂道:“你个疯子,吃错药了吧?敢打老子!原来你有钱,我敬你三分,现在你算老几?给老子提鞋都嫌你脏!”

“你说啥?胡说八道!我是矿老板,别狗眼看人低!”孝成怒不可遏。

“到现在还装大尾巴狼,八十多万你拿什么还?把你切碎了几辈子也还不上!”

孝成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

跑路,才是唯一的生路!孝成灵机一动。他不敢再回村,出门时多留了一个心眼,揣上了一摞散钱。

春雁一大早就去了地里,等她回到家,疯娘墩在门槛,念着旁人听不懂的“经文”。

“孝成呢?”春雁问。疯娘不说话,用手指了指前方……

纳闷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如急急如律令!

李强领着一群黑面鬼,朝春雁奔来。这人春雁认识,孝成的老同学,见过几面。来者是客,她来不及多想,赶忙斟茶。

“我也不绕圈子了,今天是来讨账的,你男人欠我赌博的钱!”

“不要诓我一个妇道人家,孝成从不去赌场!”,

“谁有心思和你开玩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见李强一本正经,春雁慌了,喉干耳热。看着字据,一眼认出了那鸡爪,那手印,像死囚刺的金印。

一听是高利贷,春雁脑子一片空白,她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憨实的丈夫怎会赌博?面对咄咄逼问的李强,春雁强忍着悲痛,终究还是开了口:“孝成输了这么多,一下子也拿不出!”她边说边跑进里屋,打开柜子,有翻动的痕迹。她双脚颤抖,眼泪直淌,又一路疯跑,斥声骂道:“那个挨千刀的,把储蓄本拿走了!”李强见状,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和你男人说,白纸黑字,赖不掉的,要不然,就断胳膊断腿……

她还活在梦里,至死不认!倾家荡产?两个孩子?她愤然出门,来到一间不大的瓦房,碰见了张老三。

“老三,孝成搁你屋没有?”春雁劈头盖脸地问。

“没呢!今早在街上碰到他哩!”

“他近来和你走得亲,要是来你屋就通个信,家里有急事……”

“要得,春雁妹子,一有消息我定来告知!”

春雁低着头,预料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孝成八成是被李强那王八蛋吓跑了。正午,太阳火辣,麦田绵延,都伴着她的坏情绪一起狂蹈。她跑进屋,凡是能藏钱的地儿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个钢镚蹦出来,再无其它!她拿起本子朝小卖部狂奔……

淑梅婶正在里屋忙活,循着动静起身,抬头见是春雁,脸立马阴了。她在心里骂过春雁,管不住自家男人!可一想春雁也是苦命人,语气骤变。

“雁子,买东西么?”

“今儿不买东西,想借婶子电话使使!”

“电话搁那儿呢,随便使。”

“谢谢婶子!”

电话那头传来粗犷的声响:“喂!找俺有啥事?”春雁以为拨错了,忙挂断电话。转念,又重拨了过去。这下她听清了是张老三,便斥责他怎么会有孝成的电话!

“他把大哥大卖给我了,不信你问赌场的人!”张老三被春雁整得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应道。

春雁傻楞着,浊泪横流。此时天沉了下来,黑云翻滚,几声闷雷响起。

都是贪念惹的祸!春雁想起了爹的话:孝成人老实,可耳根子软,听不得人教唆,你可得盯紧了他,不然会出事的!

春雁思来想去,心想孝成指定是跑路了,便断了念想,和衣而睡。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了,一双熊猫眼,毫无神采。猪圈里的猪嗷嗷叫,骤然间,李强正带着十几个混混朝自己奔涌,春雁脚底发麻,抽搐不止。

她干脆瘫坐,静待人马杀到。四目交集,双方都一愣怔,李强止住步子。讪笑着问:“孝成在家没?”春雁不语,脑袋甩成了拨浪鼓。

彼时,山河宁静,路边的蚂蚱,青蛙都隐匿了。

“逃避不是办法!孝成指定是躲起来了,他不在,债就指着你还。我这些兄弟都等着吃喝呢!”李强补充道。

春雁听到催钱哇哇大哭,忙不迭地赔不是。鸡卵大的村子一下子躁动起来。

春雁是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李强下跪了,可仍说服不了这个满脸横肉,眼神带刀的男人。疯娘听到响动,探出头来,瑟瑟发抖!春雁见势不妙,挪进里屋。那是辛辛苦苦攒的卖菜钱,含泪数出五千。

李强接过钱认真数了起来,边数边嚷:“这么点钱就打发了?当是乞丐要饭?”

“我男人输光了钱,有本事你找他去!储蓄本不见了,不是都输给你们了吗?”春雁嘶吼着。

李强惊愕,眼珠子飞速旋转。浅笑道:“那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了,一个月还两千,不能再少!”

李强心知肚明,春雁拿不出钱,索性细水长流。他借给孝成的钱不过几十万。

春雁一心想联系孝成,可他的电话给了张老三,想找难比登天。

那一头,火车呜鸣。孝成望向窗外,河北——沧州,是他随机抽取的避风港。人高马大的孝成自输钱后,心绪不宁,瘦了一大圈。抵达沧州后,他游手好闲,惶惶度日,裤兜很快见底。睡了几夜天桥,算是睡明白了。寻到一处工地,包工头是讲究人,看他蓬头垢面,爽快地点了头。

筛沙子是最磨人的活。他哪受过这种苦,手掌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那隆起的血泡呼之欲出,架不住工地热火朝天的干劲,终究是磨破了血泡,那血水混合着汗水,辣心地疼。他想过要放弃,想一把扔掉铲子。可春雁,大壮、二壮都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像只待宰的羔羊,被钉在了耻辱架上。

这一头,要显得艰难得多。给了李强五千,这区区一千块该如何度日?春雁望着深沉的夜,还有荒寒的屋子,眼里迸射出酸涩的分泌物,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谋生,谋取更多的生路!她有一个远房表姐在城里做买卖,卖猪内脏,生意还行。得知春雁的处境,素芳答应帮忙。去肉联加工厂得起早,生猪宰杀得来的大量猪内脏成了抢手货。春雁和表姐两点多钟就起早排队,眼睛都不带眨。听着尖利的猪叫声,盯着那猩红的猪肝,猪心、还有那凌乱不堪的猪下水……

春雁难抵血腥,喉管涌起一股涎水,反胃得很。

几口涎水咽了肚,春雁才缓过神。看到表姐正挤在前头,熟稔地下单,数数,结算……装桶,恐惧与反感也淡了几分。

头遭,春雁直挺挺地立着,像尊佛。她不自然地望向对面,表姐卖声清脆,装袋,收钱,笑语盈盈。那钞票的香气远远飘来,还有那赌债,挠得她引吭高歌:“新鲜的猪腰子、猪肝、猪心喽……!”

喊出来了,春雁便不再扭捏,摊前生出烟火气。装袋,收钱,笑语盈盈,那笑容腼腆,像一朵花苞。

疯娘自孝成出事后,不乱跑了,春雁也能安心出摊。收摊后挤车往家赶,给孩子做饭,卖得好一天能挣一百多,她不觉得苦,对生活有了盼头。最难熬的算是守“活寡”!那份孤愁,像杯毒酒,愈饮愈烈。

一个雨天,春雁在淑梅婶的小卖部和表姐通了个电话。正往家赶,那可怖的声响再次响起!

这次声势浩大,几辆小轿车,那气派和电影里的黑帮场面别无二致,个个杀气逼人!

春雁瑟缩着,成了一只刺猬。这次,李强直接将车子停在了路中央,嚷道:“孝成那个鳖孙子回来没?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来!”

“我,我,我……”

“不知道,他没回来过……”春雁嗫嚅着。

“别以为偷梁换柱就可以逍遥自在!人跑了,婆娘跑不了!”

“上次说的两千,必须兑现!上个月加这个月就是四千,赶紧拿出来,不然休怪兄弟手重!”李强又接着说。

春雁望着一屋子的壮汉,不想负隅顽抗。

“你写一张收据,四千块,不要日后再来诓我!”

“我李强言而有信!”

“也请你日后不要咄咄逼人!”春雁一脸哀求。

“这个好说,只要你每月攒足两千,我就一个人来!”李强答道。

送走瘟神,春雁陷入冥想:这么长时间,一个信儿都没有?她心里急啊!这种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孝成在工地慢慢站稳了脚跟。三个多月了,没给家里联系过,他心里也想春雁和孩子。工友们经常开玩笑,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孝成面颊通红,无言以对!

终究,他还是鼓起了勇气。

“喂,喂,你是哪位?”熟悉的声音从那头飘来。

他稍一愣怔,打开了话匣子:“婶子,我……是孝成啊!帮我给雁子带个话,说我在外头挺好!”

“你个混蛋,输了钱撂下老婆孩子,当起了缩头乌龟,这是哪门子世道?你赶紧滚回来!”淑梅婶破口大骂!

“呜,呜,呜……”孝成撂下电话,失声痛哭!

一日,春雁下了车,走近老榕树。

“雁子,这边来,有急事!”一个破嗓子隔树传来。春雁立马呆住,脚底打颤,生怕又是李强来逼债了!抖抖索索地朝前走,淑梅婶满脸焦急,急迫地说:“是孝成,孝成来电话了!”

“他托我给你带话,说在外头打工,让你不用担心!”淑梅婶连说带喘。

“他,他,他……”春雁喉咙里卡了刺,结巴了起来。

她隐约看到了孝成,正朝榕树底下走来,张开怀抱……

春雁模糊了双眼,奋力向前冲,跌进了沟渠。这沟渠像极了哥哥丧命的沟渠,泥泞,湿滑!淑梅婶见状,连忙跑出柜台,一把扶起春雁。擦拭着她带血的脸,以及身上的泥浆,语重心长地说:“雁子啊,不要太着急,他能打电话是好事……”

爬起来,春雁清醒许多。她想起了孝成,是又怕又喜!

时光悄逝,一眨两年已过。村庄巨变,二层小楼多了起来,变通的人都成了富人。春雁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由先前的两个桶,换成了八个,三轮车也倒腾上了。

同时,一桩天大的喜事破空而来——拆迁!多么新鲜的词汇!一石激起千层浪,让穷人看到了金山、银山。

榕树庄那一棵老榕树见证了历史变迁,村子即将化为乌有,寒风朔朔,山林萧索。

还真不是空穴来风,拆迁组很快入驻。每家派人蹲点“游说”。很快,各家都量好了平方,春雁是一间零三屋,赔了十几万,还另带三套商品房。

春雁在邻村马姨家租好了房子,村里人就帮着春雁搬家,重物搬完,剩下春雁一人收拾。

李强闻风而来,梳个大背头,身后立一排混混。跨过老榕树,跨过沟渠,越过田埂……

春雁浑然不觉,正当她拎箱出门的刹那,撞见了李强。

“雁子妹妹,休怪哥狠!十几万的赔偿款早下来了吧?”李强问。

“这是孩子的上学钱,给不得!”

“求您大人有大量,那每月的两千我会照付!”

“说得轻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两千照付,这赔偿款也统收!”

“你、你、你、天理何在?”

“白纸黑字,就是天理!”

“那不是夺了孩子的命?”

“那我可管不了,行有行规,赌博赖账的,不是卸胳膊就是卸腿!”

“呜、呜、呜,呀!呀!呀……”

须臾,一群人跳上了农用车,司机慌了神,吓得噤声。榕树庄陷入一片死寂,无人敢阻,谁敢惹上这档子麻烦?张老三像一只狐狸走了过来,凑近说道:“你男人在河北打工,别以为骗得了我们,不还钱,明天就去河北将他擒来!”

春雁哭得更凶。她知孝成胆小,连鸡都不敢杀,便瑟瑟起身,哭诉道:“你们先行回去,明早八点在银行碰头,我春雁一口唾沫一口钉!”

李强被震到,竟服服帖帖地撤了军。

暮色黑定,春雁愤懑,踯躅。手握着卡,像是握着老房子,爹的脊梁!她本可狠心一点,离婚?她想过,可一想到孩子,万念俱消。

窗外的星,像是父亲忧愤的眼,连血带筋迸出,杀人诛心!不知熬到几许,她终于敲定主意:将这十几万先还上,起码丈夫无性命之虞,不还,真跑去河北,后果难料!

打点好一切,春雁便出了门。李强驱车,两人很快在银行碰了头。春雁静默着将卡递给李强,报出密码,赔偿款便与她再无瓜葛!她凄然转头,眼角掉下一滴泪,漾起一圈涟漪,浮现出孝成的半张脸。

难得歇摊,春雁准备上街。每次大壮和二壮问及父亲,她都以“打工”搪塞,买的礼物也谎称是邮局所寄,久了,孩子便信以为真。

张老三说孝成在河北是胡咧咧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和李强合唱双簧,就是为了顺利要到赔偿款。

孝成走之前,两孩子都还小,一晃多年,都上初中了。

马姨热心,对疯娘亲,对孩子更亲。老伴去得早,一双儿女落户外地,鲜有探望,马姨成了孤家寡人。自春雁搬来后,笑容也多了。

一个热辣的午后,春雁收到了一条短信,信息上显示:雁子,最近过得还好吗?孩子好吗?

春雁心里一咯噔,咆哮道:“孝成!孝成!你在哪儿?”

为了生意需求,春雁在去年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联系表姐,才得知是孝成向她要的号码。

春雁不怕过苦日子,可人言可畏!男人跑了,数年不着家,“怨妇”、“守活寡”之类的恶语杀人啊!还有媒婆,说她死等负心汉不值当,好白菜烂了折了价……

她从三十好几熬到了四十出头,磨白了双鬓,皱纹突兀。生也好,死也罢,横竖是挺过来了。又一个拐点来到,政府重金打造的还建楼验收合格,择日分房。

粉红外墙,高耸入云,十几栋铮亮的商品房高端大气,景致怡人。春雁家有三套房,分别为六栋三零一,三零二,三零三。

这一切早被张老三盯在眼里,李强得到密报,开怀大笑。

半月后,分房姗姗而至。屋多地广的赔偿多,分房就多,“住不了就卖”成了豪横标签。春雁盼着,等着,也一路被噩梦裹着。

分房是“百年大计”,春雁一大早便赶到了居民会所。大圆桌子,红胶凳一字排开,欢迎着各路房主。陆续赶来的村民咧着牙,憋着笑……

春雁探出头,看到领钥匙的人挤破了头,渍汗直流,喘着气:“他娘的,抢个钥匙要了半条命!“

“胡春雁,请上前领钥匙!”

“在这儿!来了!”春雁大步流星。

工作人员认真核对好楼层和门牌号,将钥匙递给春雁。春雁道完谢,鸟儿似地飞走。

李强早就命手下前往六栋,分头埋伏。春雁走上楼道,鞋子摩擦出刺耳的响动。过了二楼,三楼咫尺之遥,四楼楼梯间射出一道寒光。春雁打开了三零一的房门,三零二也顺利打开,三零三刚一打开……

李强收到口哨,腾地起身。上楼,坐定,狞笑着,掏出褶皱泛黄的借据,摊在春雁跟前,明晃晃的,像把杀人的刀。春雁号啕,抽搐……

这不是私闯民宅,暴力强占吗?她想过报警,可今天赶走,明天还会再来!气氛就这样僵持不下,李强阴笑:“雁子啊,你这么多年过得不容易,哥敬重!如今榕树庄拆迁了,发达了,那这钱就得整明白!”

“我算过,不赶尽杀绝,算上之前还的,给两套房债就一笔勾销!我李强虽是莽夫,可说一不二!转让协议一签,借据当面作废!”李强接着说。

春雁傻楞着,脑袋嗡嗡。丈夫出逃,孩子被同学嘲讽,她没得选择,只是事关重大,她需好好琢磨,权衡利弊。

“容我三日!”春雁目光凛凛。

李强见春雁松了口,示意张老三带人先撤。“雁子啊,我佩服你办事的魄力,孝成和你比差得远哩!好!那我就依你,就三日!”李强拍了拍春雁。

“你们赶快走!”春雁狠狠甩开。

幽灵走后,春雁惊魂未定,瘫坐墙角,也成了幽灵。

春雁揩干泪,急往楼下跑。这一别,怕是万水千山,春雁拥着马姨佝偻的背,热泪奔涌。疯娘呆立一旁,眼里竟噙满了泪。

“姨!您多保重身体,我会念着您老人家的!”

“好闺女!你也要好好的,有空常回!”

“这箱娃哈哈帮我带给大壮和二壮,长身体,喝这个好!”

春雁哽咽,含泪应允,走出胡同口。一路颠簸,农用车“呜呜”鸣叫,春雁竟又涌出泪来。

泪珠闪烁,她明晰地看到了孝成,簇新的房顶,大壮,二壮横亘其中。她决定了,钱没了,房子没了,可人在!

她走进一家打印店,口述了一份房屋转让协议。这两张合同,如离婚判决书,签字画押,一别两宽。她不用再失魂落魄,不用再梦到孝成被乱刀疯砍……

三日后,李强只身一人,如约而至。合同签得很顺利,两人不语,签字画押。李强掏出借据,说再无复件,春雁接过,攥出血来!

李强偷笑,收下钥匙,灰溜溜地走了。

二十一世纪,互联网席卷,门店和摊位遭受冲击,生意日渐萧条。大壮考上了重点高中,春雁果断辞了摊位,专心陪读。

还建楼建成,需要大量招聘清洁工。春雁蠢蠢欲动,她要生存,顾不得丑,时间点也合适。穿上灰色工装,春雁正式成为湖东新城物业公司的员工。

春雁来得晚,脾气好,被安排在地下车库。这可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是大小便等污物的聚集地。她戴着口罩,像清理家禽粪便一般。时间久了,春雁的名号响了!通过勤劳苦干,很快被推选为领班!

春雁每天早起,给疯娘做好早餐再上班。她和经理协商,原定的八点上班调为七点半,为的是能提前下班。破三轮卖掉了,换成了一辆小型电动车。菜都是提前一天买好,出租屋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厨房。

二壮成绩稍差,初中肄业,春雁愤愤然,却又无可奈何。

孝成飘忽不定,还清债务后她就给丈夫发去信息,并无下文,手机也是长期处于无人接听状态!十余年,苦苦还债,债没了,人却喊不回来!春雁欲哭无泪。

大壮很争气,金榜题名,考上了上海交大,这在榕树庄是光宗耀祖的喜事。村子虽已分散,却同住还建楼。村长组织,村民响应,包了一个大红包。春雁拿着钱请村里人好好吃了一顿,算是感恩与答谢!

大壮考上大学,春雁也给孝成发去了祝贺。嘿!别说,破天荒地回了,信息显示:为大壮高兴,你辛苦了!

草草数字,寡淡,敷衍,春雁焉了,顿感大事不妙!

某日,春雁又收到一条短信,洋洋洒洒地写道:雁子,见信好!这么多年是我这个混蛋拖累你了,害得你独守空房,替我还债!做丈夫的罪该万死,我在外面也没挣到钱,没脸回家,待我挣着钱了,再回!

春雁看着“煽情”扎心的信息难掩愤恨,她忽感男人变了,变得虚伪至极!

又过几日,她接到了一个外地电话,由于上班不便并未接听。对方不依不饶,出于好奇还是摁响了免提。

“喂,你好,是雁子吧?我是桃子,是孝成现在的女朋友!请你日后不要再来纠缠他!”

春雁竖起耳朵,女人蛮横,跋扈,不可一世。

她不想辩驳,挂掉手机,摸到僻处恸哭起来,委屈与狂躁将她掩埋。

这个冬天,冷峭、刺骨!一路走来,她就是一大傻缺,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她哭得撕心裂肺,哭过了,反而一身轻松。

转眼又过了两年,二壮有了手艺,大壮在校勤工俭学,屡获奖学金。疯娘也爱出来走动,和榕树庄的老人在广场上晒太阳,望着太阳,就能望见一道道光。

春雁和她的环卫队爱岗敬业,口碑颇好。不久,她又接到了女人的电话。意思是看不惯孝成唯唯诺诺的贱样子,看不上他好逸恶劳,吃软饭的死相,决定将她男人拱手奉还!

女人说得何其可笑,谁的男人?还能像踢皮球踢来踢去,你不要是你的事,我要不要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挂断手机的一刻,春雁沉默了!脑海里浮现出与孝成的相识,相恋……

这一晚,春雁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南归的大雁,一只只大雁摆出“人”字形,仰头,一只奇怪的大雁,正与自己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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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时钿,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传统文化,爱好文字。有豆腐块发表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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