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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艾芸 | 短篇小说:爱情旅馆

发表于 2022-5-19 10:55:16 | 查看: 11950| 回复: 0| 来自浙江
滞涩地前行
  愈来愈苍白
                                                ——题记

 
(一)
纯子提着轻便的旅行箱来向我告别时,我莫名其妙地又看见了那只似曾相识的兔子——它就立在窗台上,一身毛发白而纯净,红色的双眼亮得无辜。它一会儿看看窗外无法逾越的锃亮的防盗网,一会儿又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令我心痛。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梦里。
好多年不曾做梦了,它突兀地闯进我沉寂的梦境,像一个白色的幽灵,目光是如此忧郁,令人不知所措。我在心痛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眠。
它是被什么引来的?
白天的工作按部就班,没有节外的枝节。只有纯子来过,还送来了一本杂志。
那个梦是纯子送来的吗?还是那本杂志带来的?
那日清晨,纯子给我送来一本《地球村博览》,她很娴熟地在我面前翻到第58页,那里刊载着一篇题为《爱情旅馆》的文章。
我跌进去了。纯子说。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张很暧昧的压题照片。照片里黑影重重,灯光恍惚。一字摆开的窗子,窗子下硕大的席梦思床朦朦胧胧的,带着光晕、标有302、303、305数码的门依稀可辨。这是一张从电脑屏幕上翻拍下来的照片。在那个清新的早晨,这样一张照片给我留下了无聊而又怪异的感觉。
我是在用早餐时匆匆浏览完那篇文章的。我的眼睛不经意地筛过全文4000多个方块字,它们几乎没引起我的脑细胞丝毫的共鸣,仅有不足百来个字在我的睫毛上跳了跳,然后又像泪滴一样滑落了。
一个女人在爱情旅馆门外的停车场发现了丈夫的车子,醋意难禁,恼羞成怒地敲开每一个房间的门,直到找到她的丈夫,冲进去大吵大闹……
一个德国女人说她看了有关“爱情旅馆”的文章后,就一直想去那儿看看。
每日每时每分每秒,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怪异事件发生?这样两件小事在奇闻百出的现代社会又算得了什么?前者的尴尬在自家门外,在不值一提的陌生人的眼睛里;后者的好奇之心在日渐麻木的风气里显得幼稚无比。它们轻轻地在我的睫毛上跳了跳,然后无声无息地滑落,如风滑过尖尖的草叶。
 

二)
纯子被第58页的“爱情旅馆”弄得如痴如狂——这是我在一星期后再次见到她时才发觉的。
纯子曾是个幼师,满怀热情地领着孩子又唱又跳了10年,后来有一天,她对丈夫陆大鹏说,我想辞职。陆大鹏说,辞了好,早就该辞了,现在就提倡女人回家。
实话实说,纯子辞职真是遂了丈夫的心愿。早在6年前,儿子刚出生时,陆大鹏就叫纯子辞职。陆大鹏的钢材生意做得很大,从不指望纯子每月赚那三四千余元工资养家糊口。可纯子在乎这份工资,钱虽不多,却能使她拥有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生活空间。她可不想靠丈夫养起来,然后像楼上的女主人一样,每天戴了金的项链银的手镯一脸落寞地去湖边遛狗。尽管陆大鹏拿哺育儿子这一能让每个做母亲的女人动心动情的要务来压她,纯子也没有妥协,她是咬定了青山不放松:那么多上班的女人,孩子不也一样带大了?
10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足以改变一个女人。纯子有了7年婚龄,有了一个6岁的儿子。纯子成了一个30岁的女人。
女人三十,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年龄啊!生日那天,纯子陡然生出满心惆怅。陆大鹏是细心的,尽管有一宗大买卖要谈,他还是差人送来了一套价值不菲的新款时装,祝纯子生日快乐。晚上10点,儿子和保姆都睡了。纯子靠在床头,看着挂在衣架上的那套笔挺的时装,目光轻飘飘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纯子感觉自己一夜之间突然老了,似乎再也唱不动跳不动了。晚上下班回来,路过新华书店,拐进去买了一套精装的《追忆似水年华》,68块钱。她边读书边对陆大鹏说:我想辞职。
纯子对陆大鹏说的“女人回家,大势所趋”很不以为然,她辞职有自己的打算。她买回一部电脑。她要彻底改变自己原来流水账似的生活——上班,陪园里的孩子玩;下班,带自己的孩子,看保姆忙家务;孩子睡了,她就边看电视或看书边等陆大鹏。然后间或在临睡前,被动或主动地做做夫妻功课。年华似水,逝者匆匆。30岁的生日,如惊鸿一瞥,纯子醒悟了,她想给自己的生命留下点什么。
就这样,纯子读书,上网,兼做起自由撰稿人来。多年爱书成痴,为她的新职业打下了基础。现在,电脑是她的笔她的思想她的梦她将以成熟的姿态走向社会的训练场。
因为好奇,还因为一时说不清的情绪,整整一个星期,纯子为“爱情旅馆”消得人比黄花瘦。我去她家时,她正在书房的电脑上绘图。线条交迭的几何图形宛若迷宫,不用心分辨,几乎找不到出口和入口。至于怎样从入口走向出口,只有操纵鼠标器的纯子心里才有底。她大约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眼窝深陷,眼圈发黑,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睛却亮得亢奋,亮得有些贼气。电脑显示屏左侧,我托人给她带回去的那本《地球村博览》正好翻到第58页。
“你单独享受过电梯吗?在那里,摁下开关,就会被送到你住的楼层,不用争也不用挤,没有人会妨碍你。在那个瞬间升腾而起的空间里,一个人可以想得很远。”
“在屋子里,把持遥控器,还可以自由选择房间的光线、温度、音乐、色彩……”
纯子一脸陶然。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屏幕,鼠标器快速地点来点去,屏幕上那迷宫一样的几何图形更加扑朔迷离。
纯子在复制书里那家爱情旅馆的建筑图。
“我设计了几百套方案,总无法达到书里所写的互不干扰、浪漫而又隐秘的境界。你说,坐车去那里,一道门帘真能挡得住过往行人的视线?你说,那里的等候厅,又可看电视又可喝酒,跟公共的酒楼有什么差别?还有停车场也是公共的,你开车进来,我开车出去,怎么能互不干扰?那个女人,不是发现了丈夫的车,一路干扰到旅馆的卧室了吗?”
纯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向我抛来,使我猛然惊觉她已深陷其中,猛然惊觉自己忽视了她送书给我看的那天中午打来的那个短促的电话。
“我跌进去了。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个地方,老觉得它像一条看不清的通道。”
“你能告诉我那是一条怎样的通道吗?”
那天放下话筒时,我懵里懵懂的。夜晚,那只似曾相识的兔子像一句隐语似地飘然入梦,它眼睛里的忧郁清晰可见,逼得我在心痛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眠。
“除非那些房子像人体的盲肠一样,有进无出,互不相连。可它们毕竟是一座座需要占用有价地表的整体建筑,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不现实。”
坐在电脑前的纯子又极具思辩性地说了一句。
我无言以对。
 
(三)
刊有“爱情旅馆”的《地球村博览》是一个皮肤黝黑、喜欢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男人遗落在一家壁上镶满油画的咖啡吧里的。事后,纯子才明白,那是一个阴谋,是她今生今世逃也逃不脱的陷阱。
纯子光顾咖啡吧,是近一两年的事,因为陆大鹏的生意越做越大,留给她和孩子和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陆大鹏大纯子10岁。与纯子恋爱时,生意就做得很成功了。成功的男人爱清纯的女孩几乎是定律,而成功又使男人的爱情有了足够的资本。丝毫不能怀疑陆大鹏对纯子的爱,哪怕是要星星要月亮,陆大鹏都舍得花钱去买。纯子被陆大鹏因成功而造就的魅力所折服,她爱的决不是陆大鹏的钱,但也不能否认,陆大鹏送来的花样不断翻新的礼物让纯子不知不觉融入备受关注的快乐和虚荣之中。纯子不由自主地靠上前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爱。
对女人而言,爱是一辈子的大事。纯子对此坚信不疑。她的曾外祖母就是她身边的一个最好的范例。
“我的曾外祖母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临死前没有聚拢儿孙分财产,却叫人打开一口漆黑的木箱,找出里头一个褪了色的红绸布包,然后就将这个红绸布包贴在胸前,一脸惬意地走了。我成年后才从母亲嘴里得知那红绸紧紧包着的是一面小铜镜,是我曾外祖母在娘家时,一个英俊的长工送的。母亲说出真相时,一脸不自在一脸屈辱的样子,真让我失望。一个女人为爱浪漫到死,有什么好不自在,好屈辱的?我仰慕我的曾外祖母。”
纯子曾就曾外祖母的浪漫情事与陆大鹏展开讨论——其实是纯子一个人在独自讨论,讨论的结果是让她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以曾外祖母的故事为线索写一部言情小说。陆大鹏对纯子写书的计划不置可否。
命中注定,纯子在那个夜晚要邂逅那个爱抽烟的男人。
正值暮春,天气已有些燥热。陆大鹏照例提前打回电话说晚上有应酬,晚点才能回来。儿子有保姆全权代管,纯子有些无聊,手指丝毫没有敲击键盘的欲望,便踱出门来,进了那家挂满油画的咖啡吧。她选了靠窗的桌子坐下,没多久,侍应生就端来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迄今为止,纯子没有找到比咖啡吧更安静更自由更平等更浪漫更有品位的去处。咖啡吧里的咖啡很纯正,人们喝着咖啡,可作悠闲状作落寞状作沉思状作优雅状作无所事事玩世不恭状,可以漫无边际地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偷窥别人却不必怕被别人偷窥。咖啡吧里的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围绕着一个个小世界飘荡的是那深褐色液体或浓或淡的芳香。
纯子喜欢咖啡吧。她偏执地以为,当她无聊时,这里至少会有一个无聊的人陪着她无聊,她于是也就无聊得心安理得了。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到她的对面时,她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在咖啡吧里,她的目光一向缥缈。
男人架着腿,身子微微向后倾,旁若无人地坐着,嘴里的烟一根接一根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不断地有漂亮的烟圈飘散在纯子面前。烟雾愈来愈浓,纯子面前安静而自由的空气被搅乱了,那兀自陶然地明明灭灭的烟火激怒了她。她收回了缥缈的目光,望定了那个男人。
男人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一点没察觉纯子的愠怒,他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摁进烟灰缸,随后又点燃了一支。
纯子忍无可忍了:喂,不要抽烟扰民行吗?
男人这才惊觉过来,他看了一眼纯子,又看看四周的烟雾,嘴角欠了欠:对不起!他举起刚燃着的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摁进了烟灰缸里。
烟头的红光灭了,四周突然显得特别的静。
纯子又将眼神恢复到先前的飘渺状态,但她很快发现,这飘渺已不再纯正了,其中已潜伏了不自觉的关注。纯子看见对面的男人几次将目光投过来,欲言又止。而当她的目光接住那人再次投过来的目光时,她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开始拘束不安起来。
对面的男人终于一口喝干了杯子里早已变凉的咖啡,起身离去。
纯子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一低头,无意间看见了那人遗落在座位上的《地球村博览》。他还没走多远,纯子想喊他,可嘴巴张了张,却没喊出来。
纯子捡回了那本《地球村博览》,然后顺理成章地看见了“爱情旅馆”。
 
(四)
我一定要向纯子说说那个梦和梦中的那只似曾相识的兔子,它们一次次地来,情节几乎完全相同,以致我渐渐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时间一长,我在白天上班时就显得无精打采。同事苏明瑛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回答说,最近睡眠有点欠佳。苏明瑛又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一个劲地帮我出主意,叫我去药店买什么安神补脑液……我嘴里敷衍着她,心里却想着纯子,多少年来,我的心事只对纯子一个人说。这一回的梦和梦中的兔子虽不算什么心事,但能在办公室里对着同事说梦,说兔子吗?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梦和梦中的兔子是我和纯子两个人的私事,无论是悲是喜,只能由我们两个人来分享。
我打过两次电话,一直是占线的声音,我断定纯子是在网上忙。也罢,去找她。
那天,刚入夜,我把急着出门的纯子堵在了她家的门口。陆大鹏还没有回家。纯子从不瞒我,她说最近她迷上了与人聊天,她是去咖啡吧赴那个男人的约会。我说你有了新朋就忘了旧友呀,我说你重色轻友可是要吃亏的……我絮絮叨叨地还没抱怨完,她已走进了夜色之中,只留给我一个不回头的背影。
 
纯子在咖啡吧里结识了那个爱抽烟的男人。一本《地球村博览》让他们的第二次相见成为了彼此的预谋事件。
“给,你落下的书。”纯子企图掩饰自己。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男人狡黠而又诚恳地看着纯子。
“当我独自一人来咖啡吧时,一向只抽烟、喝咖啡,从不找人聊天,尤其是女人。那天,不抽烟的时候,突然很想跟你说话,可你没给我机会。”
“于是你就留下《地球村博览》当钓饵?”
“不,我当时没察觉它拉下了。离开时,我心头隐隐地有些失落。”
……
他们的谈话是无所顾忌的。纯子喜欢这种氛围。当她第一次走出这种不设防、不遮掩,自由自在而又别有兴味的氛围回家时,蓦地强烈地意识到什么也不缺的家好闷。
纯子爱上了咖啡吧,爱上了聊天。
爱抽烟的男人与纯子聊天,不再抽烟。
有一天,纯子与他谈起自己对书中“爱情旅馆”的看法。
“书上说,在稍现代一点的爱情旅馆,几乎见不到一个工作人员。我想,电脑时代,做到这点并不难。”
“书上还写道,你穿过一道门帘进去,所有的活动都不会为人所知,不会受到干扰。这可能吗,一道薄薄的门帘真有这么大的隐蔽功能,真能营造出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
“房间里有宽大的双人床和浴缸,透过玻璃,浴室里同伴的一切将尽收眼底。一般房间还免费提供避孕套、毛巾和卫生纸等,只要你需要,还可以选择桑拿、色情电视等服务……”纯子念到这里,停止了逐句的评说,眼前雾一般浮起一条幽暗、模糊的通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一条什么样的通道呢?”
纯子呓语般的发问声刚落,对方的结论就出来了——
“一个让人有欲望有激情的地方。一个男人私下里都想钻进去玩玩,女人都想去看看的地方。”
纯子不得不承认,这一结论是露骨的、率直的、一针见血的,仿佛一个洞察世事的冷面杀手预谋已久地击出的一剑。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咖啡吧里交谈时,话题注定绕不开男人和女人。围绕着男人和女人的又是什么呢?是真真假假的情感纠葛,是是是非非的婚姻家庭……
他们曾经谈到女人。纯子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洁净,理由是她们可以为爱浪漫到死,就比如她的曾外祖母,一个小脚的老太太怀抱着情人的礼物——一方铜镜而死,世上还有比这更洁净、更惊世骇俗的死亡吗?这得到了对方的认同。对方补充说:“所以我说更多的女人只想去看看爱情旅馆,就像书中提到的那个德国女人一样,就像你一样——你难道不想去那里看看?”
纯子被对面那个爱抽烟的男人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有一天,纯子读完了特蕾沙修女的书《活着就是爱》,心情颇为沮丧。女人活着就是爱,这是她曾在陆大鹏面前标榜过、炫耀过的话。但这位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修女的书使她清楚地看见爱与爱的不同。她的爱跟那个把一切都献给了穷人、病人、孤独的人和垂死的人,一生只为受苦受难的人活着的修女的爱比起来,是那么卑微,那么自私自利、不值一提。她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感觉生命轻如鸿毛。
“特蕾沙修女毕竟只有一个。平常如你我者,只有怀着卑微的爱才是真实的,以小爱做小事比不爱而行事的人干净、可爱。”对面爱抽烟的男人不动声色的言说将纯子的心灯一点点拨亮了。
纯子就这样被深深吸引。
 
(五)
所有的事件都是先有因后有果,就像先有那个爱抽烟的男人遗落在咖啡吧里的《地球村博览》,后才有爱情旅馆在纯子心中激起的掀然大波;先有纯子对爱情旅馆的迷惑与迷恋,后才有纯子断然离家出走,追风似地寻找真相一样。
然而,在事件中,相对抽象的因并不能迅速导致果的到来,相反,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才是真正的导火索。纯子出走,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爆的。
纯子和陆大鹏一起看电视剧《渴望激情》,这样的时刻对他们而言弥足珍贵。不料,纯子那晚的情绪饱满得着了火。当电视剧结束时,她愤然从沙发上站起,对着屏幕上那对不再有爱却相互搀扶着前行的男女主人公滑稽的背影冷笑:弱智,太弱智了。莫名其妙。戏弄观众。生不如死……
纯子语无伦次,吓了陆大鹏一跳。事实上,整个电视连续剧他只看了这最后一集,他实在弄不明白纯子为什么会激愤。
“爱是如此媚俗,俗得丑陋不堪:剧中男人的爱是在镜头前时时显露的一身庸俗的皮肉,女人的爱是虚伪的矜持过后既而汪洋开放的娇嗲。男人和女人,为赋新辞强说爱——爱你。I love you !重复得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纯子还在喋喋不休。电视画面外,一个不露面的小女孩唱起来:爸爸妈妈你们都在干什么,你们可知道那闪烁的星星是我闪亮的泪花……我在等你们一起回家。
为什么要折磨孩子?一起回家?没有爱哪有家?纯子“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屏幕立刻黑了下来。
陆大鹏的手伸过来,环住了激动不已的纯子的腰:人家那是在演戏,你不要太偏激太幼稚了。
又是“太偏激太幼稚”!陆大鹏已不下十次给纯子下这样的结论了。陆大鹏为什么总爱下结论?
平心而论,陆大鹏除了爱说纯子“太偏激太幼稚”外,几乎无可挑剔。他赚钱赚得斩钉截铁,却还没有染上有钱男人博爱的毛病。应酬完了就回家,虽然时常回家很晚,但他是记得纯子,记得回家的。结婚7年,他一如既往地舍得为纯子花钱。
有一天夜晚,纯子躺在陆大鹏的臂弯里喋喋不休地追问:撩开市井厚厚的浮尘,里面最闪亮的东西就是女人的爱情,你信不?回答她的是陆大鹏均匀的鼾声。
棋盘摆开,本指望有人喝彩,却连一个最蹩脚的对手都找不到——纯子一时间觉得百无聊奈。此时此刻,那恬然的鼾声是陆大鹏的幸福,却赶跑了纯子的幸福。
婚姻中的男女不能共同幸福,爱还在吗?有一段时期,纯子常在夜深人静时想一些在陆大鹏看来不必想的问题。生活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想的。纯子犯了大忌,想来想去,最终的结果是把自己日常生活的味道想淡了。
 
(六)
兔子,还是那只忧郁的兔子。
我深知在此言说它有些不合时宜,它毕竟是我所要叙述的纯子的故事以外的事件。但自从纯子出走后,它就夜夜盘踞在我的梦境之中,仿佛是为了填补纯子走后的空白,又仿佛是一条隐语。总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纯白的毛,总是那样忧郁的目光。就在我对它的出现逐渐习以为常,对它的忧郁逐渐不再心痛时,它突然在某一天夜晚吐出一个硕大的咖啡色气泡,充满了我的整个视野。
正惊慌失措时,我看见兔子又玩了一个新花样,它居然将那个硕大的咖啡色气泡吞了进去,然后展示给我一条体内的血色通道。那气泡太大,堵塞了血流,兔子的嘴唇、耳朵开始发绀,眼睛里的忧郁变得凄厉,然后慢慢苍白……
老天,这是我曾经亲历的一幕啊!
很多年前,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斗嘴,围观的是一群被吓得寂静无声的女孩子,她们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学生。女人说,不能有丁点空气进入人体血管。男人说,少量空气进入,不碍事。女人跳将起来:绝对不能!男人也不甘示弱: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生存还是死亡?即将在一张微黄的解剖台上见分晓。
许多双稚嫩的手捉住了一只白色的兔子,她们要拿它验证一个事实:气泡能制造死亡。
我就站在那群女孩子中间,兴奋地期待着一个从没见过因而无法想象的结局。突然与它对视,它正定定地看着我,红色的眼睛里深得化不开的忧郁冷却了我幼稚的好奇心,冷却了我满怀的期待。我仿佛嗅到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悲剧味道。
5毫升空气注入兔子透明的耳静脉,结局如约而来。
气泡由外周血管进入兔子的心脏,堵塞在心腔的各个瓣膜口,随着心脏的舒张收缩而开合,带氧的血液射不出去。
一些被心脏挤压碾碎的小气泡进入肝动脉、肾动脉、胃动脉、肠动脉等数不清的通道,并在不断分支交迭的通道内挣扎,挣扎得脏器缺血、青紫,而后衰亡……那抹忧郁终于黯淡了,苍白了,大大小小几乎没有重量的气泡杀死了一只白而纯净而无辜的兔子……
 
最后补白
一切都是戏剧。一切都是巧合。在我记起旧事的那晚,纯子的故事也有了一个高潮的收尾。
纯子在S城的郊外找见了一家安静的爱情旅馆。撩开一袭素雅的门帘,纯子独自坐电梯上去。一切如书中所写,见不到工作人员,房间的门自动打开,房间里有宽大的双人床和通透的浴室……
夜幕降临。爱抽烟的男人将房间的光线、温度、音乐、色彩调到最好。
敲门声响了,一群便衣闯了进来。在为爱情缠绵的宽大的双人床底下,他们搜出了一对同性恋男人用过的带毒的注射器。
受此株连的纯子在S城(幸好尴尬在自家门外)的夜色中上交罚款时,我的梦中正铺天盖地地飘满咖啡色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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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芸,本名彭爱云,湖北大冶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月末,做过护士、记者、副刊编纂、妇联干部,现供职于大冶市政协,著有散文集《期待一粒雪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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