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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尹传査 | 短篇小说:百爪挠心

发表于 2022-5-19 10:56:26 | 查看: 12106| 回复: 0| 来自浙江

星期天早晨,已经多日没露面的太阳拱开薄薄的云层,从紫荆山的山尖探出红红的脑袋,山脚下的村庄,立刻罩在耀眼的金光里。叶承栋老人站在自家院门口,眯着眼望向对面山坡,山坡上满眼都是披着亮光的青草。进入四月,老天爷发了疯,连续十多天的雨,空气能捏出水来,屋子到处都是霉味。院角躺着的几根杨树枝,也长出了浅绿的嫩叶。今天总算是晴了,羊圈里的两只羊,关了这么久的禁闭,终于可以牵到山坡上尝尝鲜了。

老人走进房间,想叮嘱孙子叶超,碗柜里有碗剩饭,鸡窝里有个鸡蛋,起床后自己用鸡蛋炒饭,吃完写作业。看到孙子睡得正香,老人不忍心叫醒他,又回到院里,打开羊圈,把两只山羊牵出来。两只羊一公一母,都是雪白毛色。母羊怀了孕,肚子鼓鼓的,像个大气球。老人笑眯眯地盯着母羊的大肚子,眼睛里仿佛蹦跳着几只咩咩叫的小羊羔。山坡的路,有些不平整,老人不停地叮嘱母羊:“慢点走,莫急。”大概是因为在羊圈里憋得太久,突然获得自由,两只羊特别的兴奋,扬开蹄子跑起来。老人赶紧拉了拉羊脖上的绳子,对着母羊骂道:“你这饿鬼,跑掉了肚子怎么办?”

山坡上喝足了雨水的青草,又绿又嫩,微风里轻摇着身子。两只羊低下头,大口地啃着青草,下巴的胡子一抖一抖的。老人点根烟,边吸边盯着母羊的肚子合计:最少有两只羊崽吧,三只也说不准呢。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老人担心孙子叶超还没起床,就拴了羊绳,往山坡下走。刚到院门口,看见村副主任后生和一个看着眼生的人急急地走过来。那人穿着墨绿色的制服,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看见老人,后生叫道:“栋叔,正有事找你呢。”老人停下来说:“后生,什么事,还这么急哩。”

后生说:“栋叔,屋里说。”三人走进院子,老人从堂屋拉出三把椅子,放在院里,招呼后生和那人坐下。后生坐下后,面色凝重地说:“栋叔,这是镇邮政储蓄所的黄主任。”那人冲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生接着说:“栋叔,黄主任找你,是贷款的事。黄主任你自己来说。”

老人愣了一下,说:“贷款?我不贷款。”

黄主任把椅子往老人面前移了移,打开皮包,拿出一叠纸,说:“大叔,是你儿子的贷款。”

老人脸色一变,生气地说:“我儿子贷款?你开卵玩笑。我儿子都走两年了。”

后生赶紧说:“栋叔。这个贷款是新开哥活着时贷的。你莫急,听黄主任慢慢说。”

黄主任把那一沓纸递过来,指着最上面那张的右下角,对老人说:“大叔,这是你儿子在我们储蓄所办的贷款手续,下面有他的签字,你看看。”

老人伸过头去看,上面果然有儿子叶新开的签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三只蜷曲着身子的小蚯蚓,上面还摁有红红的指印。黄主任又往后翻,后面是新开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上的儿子憨憨的,眼睛直直地瞅着自己。

“你儿子前年十月二十五日在我们银行贷了一笔款。”黄主任指着签名下面的日期说。

老人懵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院门口,几只芦花鸡正在那里一边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灰土,一边啄来啄去。

黄主任把那叠纸收进皮包里,拉上拉链,说:“贷款本金是三万。”

“三万?”老人收回目光,吃惊地望着黄主任。

黄主任点点头,又补充说:“大叔,我们银行里还存有你儿子办手续时的录相,你……”

 “不要说了。”老人打断黄主任的话,大声说,“我儿子贷款,他活着时你不找他要,人死了来找我,找我有屁用。我一个老头子有钱还?”

听到院子有吵声,叶超趿着拖鞋,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站到爷爷身边。

黄主任说:“大叔,你不要激动。这贷款是原来的徐主任负责,他去年年底调走,今年初我才来接任。今天我来是想核实一下情况。”

“我不管你黑实还是白实,我儿子都死两年了,这是事实。”老人说到“死”字时,声音有些难过。一旁的叶超突然哭起来。院门口那几只鸡停下刨食,朝这边好奇地望过来。

黄主任还想说什么,老人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你说什么也没用,谁贷的你找谁要。”老人用手往对面山坡一指,说:“新开躺那山上,你找他要去。”

黄主任还想解释,后生对黄主任使了个眼神,说:“黄主任,今天就说到这里吧。”黄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后生说:“后生主任,这事还要麻烦你做工作,贷款不还,后面会有麻烦的。”

叶超还在一旁抽噎,后生说:“超,你哭什么?”叶超用手擦了擦眼角,说:“你们说我爸爸欠你们的钱,来找我爷爷要,我爷爷没钱。”

后生走到叶超身边,摸摸他的脑袋说:“别哭,你个小孩子晓得什么,别瞎说。”说完转身对老人说:“栋叔,我送黄主任出去,回头再来和你说话。”后生说完和黄主任往外走,经过院门口,那几只正刨土的鸡吓得“咯咯”叫着四处乱逃。

老人重新坐回椅子,脑袋晕乎乎的,像被人打了一拳头。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山坡,两只羊像两朵白云停在碧绿的草地上。往上是墨绿的松树林,再往上是一个低矮的山包,老伴和儿子就躺在山包脚下。


2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老人蔫蔫的,像生了大病。那笔从天而降的贷款,像无数锋利的长爪子,紧紧攥住他的心,使劲地拉。老人感觉自己的心越缩越小,最后变成松林里干枯皲裂的松果,一碰就碎。

吃过晚饭,叶超出门玩,老人去山坡牵羊。两只羊肚子撑得鼓鼓的,趴在青草地上,看到老人, 抬起头“咩咩”地打招呼。老人没气力理它们,他把羊绳从柴根上解开,攥在手里。两只羊似乎也知道主人心情不佳,温驯地立起身,不声不响往山坡下走。老人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院子。

上午送走黄主任后,后生转回来告诉老人,新开贷的三万块钱,四厘半的利息,前年十月到期。算到现在,连本带息快要四万。

“栋叔,黄主任说,前年到期后,因为新开年底出了事,银行当年没有来你家催收。去年又碰上疫情,到年底原来经手的徐主任调走了。黄主任今年来接手,正在清理追收银行放出去没收回的贷款。”

“管他多少万,反正我没有能力还。”老人说得很坚决。

后生说:“栋叔,黄主任说后生是用你们家的房子抵押贷的款。”

“抵押?”老人搞不清楚“抵押”是怎么回事。

“你到银行贷款,银行怕你不还,就要你拿房子来抵押,如果到期不还贷款,银行可以把房子收走。”后生说。

老人呆住了,过了一会,嘴唇哆嗦着:“新开,新开,你这样,叫我和叶超怎么活?”

看到老人痛苦的样子,后生说:“栋叔,作为村干部,这话我本来不该说。这贷款你不要理它,又不是欠黄主任个人的钱。黄主任也不敢来我们村里把你怎么样。”

老人沉默半天没有说话,后生临走时对老人说:“栋叔,贷款的事我也不懂,要不,你打电话问问白主任。他是县里的老师,懂的东西多。”

老人并没有给白主任打电话,麻烦白主任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不知道这事怎么开口。安顿好两只羊,老人坐在院子里不停叹气,他想不通儿子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做这样的糊涂事。

天色暗下来,老人站起来打算去外面找叶超,明天要上学,得早点洗了睡觉。刚走出院门,看见叶超耷拉着脑袋跑回来,头发尖上挑着亮亮的汗珠,一双白球鞋沾满了黑泥巴。老人想发火,看到孙子哀求的眼神,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呑了回去。孙子可怜啊,没爹没娘。想到这,老人的鼻子发酸。

老人仍然记得,十五年前中秋后的一天,太阳暖烘烘的,正和自己一起在地里摘棉花的妻子,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把筐里白得像雪一样的棉花染红。那些棉花原本是要请师傅弹成棉絮,给读初中的新开拿学校去盖的。头遍棉花还没摘完,妻子就住进了县里的医院。当“肺癌”两个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时,他听到天“轰隆”一声塌了下来,压在自己头上,无法呼吸。接下来是做手术,一次又一次的化疗,到后来妻子头发全掉光,人瘦成一张薄薄的黄纸。折腾了一年,家里的钱用光,能借钱的亲戚也都借了个遍,最后妻子还是丢下自己爷俩走了。

前年腊月初十,在武汉工地做泥工的新开,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喝酒,喝完一瓶二锅头,躺到床上再也没有醒来。那副本来给自己准备的棺木,还没来得及刷油漆,最后装进去的是儿子。记忆的碎片里,老人仍然能拼凑出那天的悲痛欲绝。天快黑的时候,他抱了哭睡过去的叶超坐在院子里,看着十二个脚夫抬着灰白色的棺木,慢慢走上对面的山坡……

老人想不明白,自己一辈子老实忠厚,从没干过坏事,灾难为什么总像吸血的牛虻,缠着自己不放。就像今天,死了快两年的儿子,又闹出一笔三万的贷款来,让自己不得安生。都是命,老人在心里说。


3


白主任和后生气喘吁吁地爬到山坡上时,老人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发呆。今天老人本来是要去给村里一户人家砌院墙的,之前已经答应了人家。老人早晨起床后全身软绵绵的,有些站不稳。送叶超出院门后,他就打电话给那户人家辞了今天的活。儿子的死,让他的头发一夜变白,背也随之佝偻起来,像一棵突然遭受雷击的大树,那些曾经粗壮的枝、翠绿的叶瞬间没了踪影,只留半截焦黑的树干,冒着残烟立在空寂的旷野。

后生老远就喊:“栋叔,白主任来看你了。”

“叔,后生主任都告诉我了。贷款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两天找律师去咨询,看应该怎么处理。”走到老人面前,白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

老人从青石上站起来,脸上挤出像哭一样的笑,说:“白主任,叫我怎样感谢你呢?”

白主任脱下外套,搭在右手臂上,说:“叔,有难事你应该给我打电话的。后生主任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正好我也有事要下乡,就顺道来看看你,给叶超也带了几本书。”

白主任每次来,都会想到叶超,老人心里暖暖的。他说:“白主任,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来感谢你!”老人的话发自肺腑,他觉得白主任就是老天派来搭救自己的菩萨。新开去世后,后生帮老人申报了精准扶贫,对口的扶贫单位是县一中,白主任就这样走进了老人的家。白主任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他和村里别家的扶贫干部不一样。那些干部来贫困户家送米送油,后面还跟几个拿照相机的人,招呼贫困户全家站成一排,大人双手托着米、面粉,扶贫干部提着油,小孩子举着书包、牛奶,有人喊 “一二三,茄子”,就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白主任不一样。白主任每次来,总会带来老人家里紧缺的东西,还给叶超买牛奶,买书。白主任来了就陪老人家长里短地聊天,还检查叶超的作业。老人有时心里想,叶超如果有白主任这样的爸爸该多好啊。等叶超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白主任的恩情。去年八月,白主任来找老人,他对老人说:“叔,你现在身体不好,长期做泥工也不是办法。你这儿房前屋后都是山,青草也茂盛,养山羊倒是个致富好门路。”老人觉得这主意好,可羊哪里来呢?过了半个月,白主任竟然送来两只大山羊。老人问白主任,两只羊得多少钱。白主任说:“叔,多少钱你都不用管,你只管把羊养壮养肥,多生出小羊,小羊长大了又生出更多的小羊。以后卖羊的事我来负责。”老人心里暗暗打算盘,等卖羊了,第一件事就是把白主任买羊的钱还上。

送走白主任,后生又返回山坡对老人说:“栋叔,从来都只听说父债子还,还没有听说子债父还的。你又是精准扶贫户,新开哥这钱,你就不要担心了。”

老人点点头。后生又说:“听黄主任说,邮政储蓄所原来那个姓徐的主任去年被处分了。”

“为什么被处分?” 

“因为他放出去的很多贷款没有收回。”后生回答,“也不是新开一个人的贷款没收回,栋叔,你不管就是了。黄主任那边我去说。”

老人说:“后生,真要谢谢你。以前新开的事让你操了心,现在又要你操心。叔打心里过意不去。”

为老人一家,后生是真的操了不少的心。前年新开出事,后生陪老人赶到武汉。新开的同年五分,就是村口冬至老汉的儿子,约了一群在武汉打工的同村人,赶到工地找老板要赔偿。老板一开始不答应,说新开是下班后自己在出租房喝酒出的事,与工地完全无关。后生说,人在你手里打工,你没有完全尽到管理的责任,现在工人出了事,怎么能说与你无关?老板说出于同情心那我只能出点丧葬费。一旁的五分虎着脸走上前,把老板头上的白色安全帽摘了下来,扔到地上,捡起地上的一段废钢筋,朝安全帽狠狠砸下去,安全帽应声而碎。五分丢了钢筋,拍拍手里的泥土,对半天没愣过神来的老板说:“以后我天天上你家找你,反正我烂命一条,也有时间。你看着办。”最后老板可能是害怕了,也可能是出于同情心,除了丧葬费,还赔了老人五万块钱。

“栋叔,你也不容易,我们都是自家人,客气话就不说了。”后生弯下腰,抚着母羊的背,说,“这羊眼看要下小羊了,白主任说得对,把羊养好,年底就有收入了。”


4


晚上八点多白主任打来电话,白主任说,他找律师咨询了,新开生前贷的钱,只要叔不是担保人,新开也没有遗产让叶超继承,就不用管。

“叔,你没有签字担保吧?”白主任问。

老人说:“我今天脑壳都想破了,新开活着时从没和我说过贷款的事。我要是知道,是万万不会让他贷的。新开能有什么遗产呢?只丢下这个几岁的孩子。”

白主任松了口气,说:“叔,那这笔贷款你不用管。让后生主任去和黄主任交涉就行了。你把叶超照顾好,把羊养好,年底我还要帮你卖羊呢。”

“至于房屋抵押,农村里的房子,银行也没办法处理。不过银行能让新开用这样的房子作抵押去贷款,倒是有点奇怪。”

老人没吭声,过了一会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白主任听:“新开人是不在了,可他欠钱这事却是真的。人死账不烂。那个徐主任还为这挨了处分。”

白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叔,我懂你的意思。你无需自责,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自己身体搞好,把叶超照顾好,这个家全靠你来撑着。”

放下电话,老人并没有感到多少轻松。房间里叶超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坐在堂屋的黑暗里一根接一根抽烟。红色的烟头时明时灭,老人松树皮一样的脸也随着一亮一暗。烟抽了两根,头就有点晕,老人站起来,走进房间,摸了摸叶超的脸。叶超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又睡过去。四月的夜仍然薄寒阵阵,老人把被子往叶超脖子上拉了拉,然后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院子里静静的,空气中浮动着花草淡淡的香气,偶尔还混进一股泥土苏醒后的腥味。天幕上散着几颗疏星,月亮在云层间匆匆忙忙地穿行。随着月亮的出没,院子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似乎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在照。院角的两只羊躺在干稻草上一动没动,像一团没有融化的雪。不远处的水田里,青蛙“呱呱呱”吵个不停。老人打开院门,踩着满地蛙声朝对面的山包走去。

他爬上山坡,穿过松林,惊扰了几只宿在灌木丛里的鸟。鸟儿带着不满的尖叫扑楞楞地飞走,不一会儿,山野又恢复了寂静。再往上走三四十米,就看见山包下并排堆着两座馒头一样的坟,那里躺着老伴和儿子。坟上长满矮矮的青草,草尖挑着凉凉的露水。坟头上,清明节插的一炉香,还有半截没有烧完,从青草里探出焦黑的头。老人蹲下来,摸了摸左边的青石墓碑,又把手搭到右边的墓碑上。过了一会,老人说:“你啊享福啊,整天躺在这里啥事都不用管。”这话是对着左边的老伴说的。

“你说说,你贷这三万块钱都拿去干什么了?”这话是对着右边的儿子问的。

问完之后,老人似乎在等回答。草丛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不远处松树林枝叶轻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溪水拍打岸沿。山脚下横七竖八躺着些房屋,有几家的灯亮着,像失眠者布满血丝的眼睛。

 “后生和白主任都说这钱不用还。我也没能力还。

 “你把公家的钱拿去用了,人家徐主任还为你背了处分又怎么办?”

“你爸这一世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倒是说说现在叫我怎么办?”

等不来答案,老人的心像这夜晚的山岭一样悲凉孤寂。天空中纠缠着月亮的那几片灰色的云扔下月亮,悄悄溜到了山尖。没了遮拦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泻下来,薄薄的雾气从灌木丛里升起,慢慢把一座山包围。老人直起身,绕着两座坟慢慢转了一圈,离开时嘴里还念叨着:“要不是叶超没长大,我真想来陪你们。”话没说完,迎着月光的脸湿湿的亮亮的。


5


谷雨过后,移栽了红薯苗,菜园里空出巴掌大一片地。叶超喜欢吃蕃茄炒鸡蛋,老人打算在空地里栽几棵蕃茄秧。早晨送叶超出门上学,老人告诉叶超,自己去街上买蕃茄秧。如果回来迟了,让叶超中午自己煮面条吃。

刚走到村口,碰到冬至老汉正往菜地挑粪,肩上的扁担压得弯弯的,像拉满弦的弓。冬至老汉是五分的爸爸。前两年,街上流行一种叫“梦金花”的赌博,许多沉迷进去的人都输得倾家荡产。五分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一天晚上吃过饭,五分扔下碗筷又要往街上跑,冬至老汉和老伴一人抱住五分一条腿,哀求儿子不要再去赌博。输红了眼的五分掰开两位老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赌场。最后输得日子都没法过了,五分才罢手。在外面打工的老婆也和一个贵州的男子跑了,再也没有音讯。为此冬至老汉大病一场,现在病是好了,人却瘦得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来阵风就能刮走。

老人说:“冬至哥,挑少点,还当自己二三十岁的人啊。”

冬至老汉放下担子,把扁担拄在地上,喘着粗气问:“栋老弟,你去哪?”

老人回答上街买蕃茄秧。冬至老汉说:“那正好,你也给我带两块钱的来,省得我跑了。我现在身上没带钱,回头再给你。”

老人满口应承了下来。新开的事,五分帮了大忙,老人总希望有机会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别说带几棵菜秧,就是更大更难的事,老人也是乐意去做的。来到街上,卖菜秧的人还没有来。老人沿着街面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邮政储蓄所门口。老人往里瞧了瞧,有几个人正在柜台前排队。老人走了进去,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排队的几个人很快办完事走了出去,厅里只剩下老人。老人站起来,迟疑着走到窗口。铁栅栏里面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抬头问:“大爷,你要办理什么?”

老人摇摇头说:“我不办理什么,我来打听个事。”

“打听什么?”

“如果贷了银行的钱不还,会怎样?”老人回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问。

女子斜了老人一眼,说:“大爷,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借钱不还,失去信用,就成为老赖,自己担责任不说,就连子女参军读大学找工作都要受很大影响的。”

老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女子,过了一会又问:“贷款的钱拿去干了什么,你这银行能查出来不?”

女子说:“这个怎么查得出来?有人把钱拿去干正事,有人把钱拿去赌博,干什么的都有。”

老人摇着手说:“我儿子他不赌博,老实本分的人,家里也没看见他拿回一分钱。”

女子大概是有些不耐烦了,打开手机,右手的食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里说:“钱干什么了,问你儿子不就清楚了?”

老人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儿子的死是他心里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每次只要想一想都痛得难受,更不要说告诉别人了。他想了想又问:“原来的徐主任哪去了?” 

“调走了,你认识他?”女人的目光离开手机屏幕,扫了老人一眼。

老人摇摇头,还想继续问,后面又来了几个人。女子拉着脸说:“大爷,没事你就让开,后面的客户要办理业务。”

老人只好走出营业厅,顺着街道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脑子里回想着刚才那女子的话,暗暗担心叶超将来读大学找工作会被怎样牵连。经过菜场,老人也忘记了要买蕃茄秧。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村里的,回到自家院子时,叶超正端着一碗面在吃,看到两手空空的老人,叶超好奇地问:“爷爷,你买的蕃茄秧呢?”老人才猛然想起,就在心里不停骂自己,老家伙真糊涂。


6


四月底的一天,村里原来的那户人家又打来电话,催老人去帮他垒院墙。从前老人是村里顶尖的泥匠,这几年虽然手脚不麻利了,但是活干得仍然扎实、卖力。再者,村里年轻的泥匠都到城里打工,也不好找垒墙的师傅,所以还是经常有人来请老人干一些小活。老人一大早就赶了过去,干到快十点钟,主人让老人停下来喝喝水,吸吸烟。老人点了根烟正准备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电话是村小学的帮锦校长打来的。帮锦校长在电话那头急急地说:“栋叔,你赶快来学校。”

老人心里一紧,指头夹着的烟掉到地上。这些年,生活的无常已经把老人变成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

“巧丽来学校找叶超了。”帮锦校长说,“你赶快来学校。”

老人只感觉全身的血液突然一齐冲向头顶。他像一只发了疯的老公牛,从院子的砖堆里蹦出来,低着头甩开腿往学校的方向奔去。一旁陪他聊天的房主呆住了,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惊慌地问:“叶师傅,你去哪?”老人没回答,他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巧丽那不要脸的把叶超抢走。

巧丽是新开的老婆,叶超的妈妈。

老伴去世后,新开没有再读书,跟着老人学做泥工。农村里干活,往往收不到现钱。完工后,主人隔三岔五挤牙膏似的送点钱来。年轻人往往看不中,都跑去城里打工。跟着老人学了两年泥工,新开也不愿意干了,就随村里其他人一起去了武汉的工地。

日子一天天波澜不惊地过着,新开也一天天长大,婚姻大事就成了老人最操心的事情。前两年才刚还清老伴住院欠下的债,家里一老一少两条光棍,哪家姑娘看得上这样的家庭?托了好多人给新开说媒,最后都没有回音,老人急得吃不好睡不好。

后来有一年年底,新开领了一个姑娘回来。这姑娘就是巧丽,河南女孩,圆脸,黑皮,笑起来眼睛像条线。巧丽在新开工地附近的绣花厂上班,租的房子和新开的挨着,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认识后又慢慢好上了。最抓心挠肝的难题竟然这样轻易地解决,而且还省了很多的钱,老人欢喜得不得了,好几次睡觉都笑出声来。新开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石磙也碾不出半个屁;巧丽刚好相反,像四五月的布谷鸟,一天到晚叫个不停。巧丽来了后,这个沉闷寂寞的家像干枯了很久的树,又突然萌出了绿芽。

叶超三岁后,巧丽在家坐不住了,要出去打工。老人想自己和儿子去做工,巧丽留在家里带孩子。巧丽不同意,她说,爸,现在村子里还找得到一个年轻人不?巧丽说的是实情,过完年,村里的年轻人就像迁徙的候鸟,扇起翅膀飞往不同的城市,村庄的巢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老人没话反驳儿媳,只好悄悄的让儿子去劝巧丽。新开老实嘴笨,更说不过巧丽,最后只能同意巧丽出去打工,叶超由老人来照顾。又有一件让老人焦虑的事揪紧了他的心。这些年,村里出门打工的男男女女,打着打着家却打没了。有的是男人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有的是媳妇和外面的男人跑了。老人的担心不是多余,他随口就能数出村子里一大堆没有妈妈的孩子。后生也统计过,村里离了婚的,跑了老婆的,从没娶过老婆的,各色光棍加起来快要上百人了。这个家可不能再出问题。新开和巧丽每次出门,老人都要悄悄地把儿子叫到房间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叮嘱儿子,在外面第一的第一,就是要把巧丽带在身边,不能一个东,一个西。两口子隔远了,心也会慢慢冷,心冷了家也就散了。第二就是要再生一个,自己现在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帮忙。每次叮嘱,尽管新开不停点着头,老人还是提心吊胆的,儿子太老实,一整天都说不出半句话,他怕儿子吃亏。这个家像一条刚刚修复的小船,再也不能受一丁点的风吹浪打

老人担心的事最终却变成事实。前年初,武汉的那家绣花厂生意不好,巧丽就和几个女孩去了温州。到了十一月底,新开听到一些从温州传过来的风言风语。十二月初,新开赶到温州去找巧丽,巧丽已经和一个安徽男子住到了一起,新开怎么劝她也不肯回来。巧丽说,新开像个哑巴像根木头,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这些话是后来五分告诉老人的,五分说,他陪新开一起去的温州,如果不是新开拦着,他没准会把那个勾引巧丽的男子打死。

老人一口气跑了两里路,赶到小学门口时,上身贴肉的衣服全汗湿。老人按着胸口,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像一条捞到岸上快要窒息的鱼。

新开去世后,再也没有巧丽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人原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过一样。对于老人来说,儿子去世后的每一天都像一碗苦得无法入口的药,而孙子是他尝尽苦味之后,唯一能给他一口甜味的冰糖。现在,他不能让这个给自己的家带来希望最后又带来痛苦的女人夺走他仅剩的那块糖。

操场边的大樟树下,巧丽正把叶超往自己怀里拽,叶超低着头弓着身子,撅起屁股往后退,母子俩就像在拔河。爸爸的去世,两年多的不见,妈妈这个原本温暖的称呼,已经在叶超的心里变得遥远又陌生。

帮锦校长站在教学楼门口,教室里许多孩子挤到窗户边往操场里瞄。看到老人来了,帮锦校长转身赶开窗户边围着的孩子们,自己也进了办公室。

老人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巧丽吃了一惊,她放开叶超,低头盯着地面,手指不安地绞到一起。叶超跑到爷爷面前,老人把孙子一把搂到怀里,紧紧抱着,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根可以飘浮的树枝。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叶超,左手叉腰,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巧丽,脸胀得通红。路上原本已经想好了很多恶毒的诅咒,这个时候反倒一句都记不起来。那根指着巧丽的指头不停抖动,最后他几乎是在咆哮:“你敢把叶超带走,我这老命就和你拼了。”

巧丽低着头说:“我不是来抢叶超,我想儿子了,我来看看他。”

“你,你害死了新开还不满足,你——你,还有脸来这儿?”老人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利索。叶超看看爷爷,又看看妈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巧丽突然双膝一弯跪了下来,脸埋到地面,哭着说:“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新开。”

老人愣住了,两年来蓄积的怨恨和愤怒,像一把闪着寒光的铁锤,原本要高高举起来,狠狠地砸向面前这个女人,直到把她砸碎。可是现在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痛哭的女人,这个曾经的儿媳妇,这个孙子的妈妈,老人却突然像陷进了泥淖里,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到了最后,老人哑着嗓子说:“我不是你爸爸,你走,永远都不要再来。”

巧丽站起来,抽噎着往学校门口走去,灰白的水泥地上,被泪水打湿的那一块像一个痛苦的黑洞。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冲巧丽的后背大喝一声:“你站住。”巧丽停下来,转过身,一脸恐惧地看着老人。老人问:“新开是不是给了你三万块钱?”巧丽摇摇头说:“我如果拿了新开一分钱走就不得好死。”老人又问:“新开为什么到银行贷了三万块钱?”巧丽想了想说:“前年有一次新开说要帮五分贷款还赌债,我骂他蠢,后来新开贷没贷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老人再也没有力气去那家砌院墙,他的心痛得像有许多尖尖的爪子在不停抓。他一会儿责备自己不该当着叶超的面赶巧丽走,那毕竟是孙子的妈妈,而且人家都跪下来认错了。一会儿又恨恨地说,赶走她是便宜了她,打她一顿都是应该的。晚上睡觉,叶超老是说梦话,梦里不停地叫妈妈。老人在心里默念:儿子十七岁没有了妈,孙子七岁没有了爸和妈。每念一遍,那些抓心的爪子就收紧一寸,老人感觉自己的心已经缩成一粒小小的核桃。

另外一件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事,倒是清晰起来。老人在心里念叨,五分啊五分,你真应该来告诉我一声的啊。新开没了,你就把这赖账不还的恶名让他背,这是要新开死也不得安生啊。明天我非得找冬至老汉把这事理论清楚不可。几分钟之后老人又犹豫起来,他想起新开出事后,自己瘫倒在武汉工地松软的灰土里,满身是泥,嗓子哭哑,眼泪流干。五分把自己扶起来,背到宾馆里,买来饭菜劝自己吃。他清楚儿子的死和工地老板没有关系,不是五分耍狠,是要不来那五万块钱的。告诉冬至老汉干什么呢?如果五分一口咬着不承认,你怎么办?再说冬至老汉已经够可怜的了,要是他知道了,还不又急出个好歹来?新开啊新开,你说我该怎么办?

屋外水田里的蛙声又响成一片,每一声都像沉重的叹息。老人干脆在床上坐起来,披了件外套,点根烟,抽了两口。叶超大概是呛到烟味,咳了两声。老人赶紧掐熄了烟头,重新躺下来。黑夜像一条漫长空寂的隧道,老人左冲右突,他想找到隧道的出口,找到亮光。



7


老人一夜没有睡,天快亮时才合了下眼皮。起床后,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脖子都快撑不起沉重得像石头的脑袋。孙子吃过早餐上学后,老人又牵了两只羊往山坡上赶。母山羊的肚子更大了,怕是这几天要生。老人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像从前一样去猜能下几只小羊。在山坡上那块石头坐下后,老人拨通了白主任的电话。

“叔,是不是母羊生了?”白主任在电话那头笑着问。

老人说:“没呢,不过应该也是这几天的事。”

白主任说:“那你打电话来一定有其他重要的事,我现在得上课,等会再打给你。”

老人收了手机,点了根烟慢慢地吸。不远处松树林里传来布谷鸟的鸣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还割麦插禾,你这傻鸟,哪里还有人割麦插禾?老人没好气地骂。村子平日里只剩老弱病残,缺了劳力,山脚下的田地很多荒在那,杂草都快长成树了。村子像自己一样老了,田地也像自己一样老了,都不中用了。老人叹息着。

一个小时后,白主任的电话打来了。白主任问:“叔,现在我有时间,你慢慢说。”

老人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会,他就把昨天巧丽来学校的事告诉了白主任,并且把夜里折磨自己的痛苦也泼水一样,全倒了出来。白主任说:“叔,你的心情我理解,换作其他人,也一样难以接受巧丽。可是,叔啊,你要想想,巧丽毕竟是叶超的妈妈。新开不在了,叶超还小,孩子的成长需要母爱。”老人听着,又想起昨天晚上叶超睡觉时不停叫妈妈的情景,几滴老泪差点滚出眼眶。

“叔,我给你提个建议,你看好不好。以后巧丽来看叶超,你不要赶她走。你给巧丽立下规矩,看叶超可以,但是不能把叶超带走。”白主任继续说,“叔,你一定要往前看,过去的事情已经改不回来了,让叶超健康成长才是最重要的。”

老人不停地点头,暗沉沉的心慢慢就有了些亮光。巧丽的事说完,老人又突然说到另一件顶重要的事——新开的贷款。老人最后告诉白主任,那钱自己得还。

老人说:“我不能让新开在地下都不安生,叶超以后也要做人,还有让那个徐主任为新开背处分。”

白主任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叔,我还是不建议你还。万一要还也该五分去还。”

挂了白主任的电话,不一会儿,后生的电话就追过来,后生在电话里生气地说:“栋叔,白主任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新开是为五分贷的款,你准备还那个贷款。你这不是找罪受吗?再说,那钱要还也该五分去还啊。”

老人说:“后生,前年新开出事,全靠你和五分帮我要了五万块钱。我心里清楚,新开的死,和人家老板没关系,那钱我拿了心里一直不安。叔一辈子没拿过冤枉钱,没做过亏心事。这钱我还了银行,还余两万,仍然占了便宜。你不要再劝我了。这事不了结,叔安不了心。”

后生没有再说话。最后,老人请求后生去找银行的黄主任,看能不能把利息免掉,就还三万。

这天晚上老人心情特别的轻松,临睡前对叶超说:“超儿,以后妈妈来看你,你要和妈妈好好说话,不要生妈妈的气。这是白老师说的,你要听。”叶超是含着笑入睡的。老人坐在孙子旁边,用结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孙子的脸。好一会儿后,老人正准备脱衣睡觉,突然听到院子有悉悉簌簌的声音。老人一个激灵,莫不是有小偷惦记上了两只羊。他悄悄地下了地,鞋也顾不上穿,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右手操起门角的一支扁担,左手轻轻拉开门栓,猛地开了门,站到门口,喝了声:“谁?”

黑沉沉的院子里,隐约立着一个人影。老人举起扁担,又问了声:“谁?”那黑影颤抖着说:“栋叔,是我,五分。”

老人放下扁担,惊讶地问:“五分?你不是在武汉打工吗?大半夜的来干什么?”

五分说:“栋叔,今天后生给我打电话,我就赶回来了。那钱你不要去还。我听后生说,本来可以不用还的。栋叔,我求你了。”

老人说:“五分,我也没怪你。这钱我一定要还,我不能让新开死了也遭人骂。

五分没有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老人说:“五分,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贷款,要新开给你贷?”

五分说:“栋叔,银行徐主任知道我赌博输惨了,不肯贷给我。”

老人更糊涂了,问:“徐主任怎么知道你赌博输了钱?”

五分说:“栋叔,我全都告诉你吧。那个狗娘养的徐主任不是个好东西,他和村主任旺来合伙放高利贷。我赌博输红了眼,找旺来借了三万去扳本,结果又输光了。旺来的钱,利息每天要三百,我背不起,就去银行找徐主任贷款,徐主任不肯。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求新开去贷。徐主任不认识新开,还是不答应。我又去求旺来,旺来就让徐主任贷给了新开。旺来说新开人老实,不会有事。”

老人万万没想到,新开的贷款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的事情。更没想到的是,平日里见人笑眯眯的旺来主任却干出这样昧良心的事。

五分说:“栋叔,那赌场旺来暗中也是有份的。我不是人,把一个家赌没了,还害新开给我背黑锅。可是我现在真的没有钱还啊。”

老人说:“五分,叔已经下了决心,这钱得还。我用你帮我讨来的五万块钱还,就当是你还的。听叔的话,可怜一下你爸妈和你儿子,以后莫再赌博了。”

五分是流着泪离开的。五分离开前说:“栋叔,这钱我认,以后我一定还你。”五分走以后,老人回到房间,闭着眼躺在床上。朦胧中看见新开从对面的山坡上跑下来,走进院子,推开大门,径直来到床边,亲了亲叶超,又站到自己面前,还是从前木讷的样子。老人挣扎着坐起身。新开说:“爸,这两年苦了你。”老人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流。新开又说:“爸,巧丽来看叶超,你不要赶她走。”老人拼命点头。新开接着说:“爸,贷款是为五分还赌债的,以前一直不敢告诉你。”老人点着头说:“我知道,都知道。”新开说:“爸,钱你还了好。我们不能欠别人的。”老人还是点头。新开接着说:“爸,我要走了,你保重身体。”老人再也没忍住,哭出声来,伸手去拉新开的手,没拉住。新开笑了笑,转身往外走,一直走上对面的山坡,消失在松树林里。老人醒了过来,伸手去擦脸,满手掌都是泪水。


8


四月里最后一天的早晨,老人又准备把羊牵到山上,母羊却赖在羊圈里怎么拉也不肯走,还不停地回头看自己的肚子,发出“咩咩”的叫声。老人猜母羊是要生产了,赶紧在羊圈里铺了一层干净的稻草。半个小时后,羊圈里多了三只洁白的小羊羔。

三只小羊羔卧在草上直打颤,浑身都是粘液,像是裹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生产后的母羊累得躺下来,歇了一会后,再站起身,低下头,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小羊身上不停地舔。小羊羔身上的羊水舔干净后,露出一圈圈软软的干净的白毛。三只小羊打着颤,一个个挣扎着想站起来。它们先是立起两条后腿,再用下巴顶着地面想抬前腿,前腿还没伸直,后腿一软,“扑通”一声又倒在干草上。母羊“咩咩”地叫起来,似乎在心疼地说:“慢点,你们慢点。”三只倒在地上的小羊又开始尝试着站起来,但是一连几次都跌倒了,母羊又“咩咩”叫了几声,这次是在说:“孩子们,勇敢点。”得到鼓励的小羊们,又把两条后腿立起来,再慢慢地支起两条前腿,用力一撑,终于站了起来。小腿儿仍然打着颤,往前趔趄着走了两步。母羊在它们身边转来转去,咩咩地叫着,宣泄一位母亲的幸福和骄傲。

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拍着手又叫又笑,引得外面路过的人也跑进院子,看到三只可爱的小羊羔,都“啧啧啧”地赞叹。老人突然想起应该打电话给白主任报一下喜。电话刚接通,老人就兴奋地喊:“白主任,生了,生了。”

白主任也很高兴,问“生了几只?”

“三只。”老人好久没有这样的开心了。

白主任说:“叔,一定要把三只小羊照顾好。过几天我和后生主任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老人听了,突然动情地说:“白主任,我是个没文化的老头,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我心里都记着你的恩情,到死都忘记不了。”

白主任慌了,说:“叔,你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

老人几乎要流泪了,说:“真的,白主任,如果没有你,我和叶超真不知道怎么办。我跟叶超说过好多回,一定要记着你的恩情。”

白主任的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他说:“叔,你快别这么说,哪个人没有困难的时候,再说我也没有帮上多大的忙。相反,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天你也给我上了一堂课,从你身上,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良心。叔,我们一起努力,好日子在后面等着呢。”

老人开心极了,不停地点头。白主任说得好,过去已经没有办法去改回来,人得往前看。就拿儿子的死来说,再怎样痛苦,再怎样愤怒,也不能让他重新活过来。经历了很多灾难,受了很多苦,但是老天爷也让自己遇到了很多好人,得到了很多帮助。老人觉得,这也是命。


9


叶承栋老人的四月就这样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五月像一级一级的台阶,在紫荆山下的村庄里铺排开来,等着这个老人一脚一脚去攀爬。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白主任和后生一起来到老人的院子。三只小羊羔低着头,你顶顶我,我撞撞你,像三个调皮的娃娃在院子里玩闹,那憨憨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笑。白主任给老人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公益组织,利用暑假的时间,免费组织一批农村留守儿童到省城的一所大学研学,白主任已经为叶超争取了一个名额,要填的各种资料表格都带来了。后生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之前和白主任商量,利用紫荆山的环境优势,组织村里其他的大爷们,扩大养羊规模,带领大家脱贫致富。这个计划上报到县扶贫办后,得到了肯定和支持,项目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当然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们目前无法知道,因为那是直到六月底才发生的事情:村主任旺来被纪委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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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尹传查,阳新高中教师,喜欢用故事来思考生活,感动自己,也希望能娱乐甚至温暖每一位路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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