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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柯秀芳的短篇小说《名堂》

发表于 2022-6-14 14:46:05 | 查看: 10329| 回复: 0| 来自浙江
名堂

1


天刚蒙蒙亮,门口塘边的那一树雀鸟就开始像一锅粥似的沸腾起来。名堂睡不着,这时候也正有些闹肚子,索性就起床开门跑去茅厕。黑狗也摇头晃脑地跟着蹲在了茅厕边上。
树上的雀鸟吵个没完,名堂提着裤子出来,走到树下,他一边系上那根红色裤腰带一边仰起头来自言自语:天擦亮也吵,天擦黑也吵,别人说跟麻雀破了蛋一样,我看你们真是麻雀破了蛋。麻雀嘴别的不多就雀鸟多……说完之后就感觉眼皮直跳,两只眼都跳。
名堂原本叫贾政富,因他喜欢说“么事名堂”、“名堂多多”,后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荣获了这么个雅号。
门口塘的那棵树是隔壁堂哥和顺种的,叫皂荚树。树干有洗脸盆口那么大,树冠像一把宽大无比的伞。它会结好多皂荚,像长长的扁扁的刀豆,成熟后的皂荚呈咖啡色,把它拦腰截断后再掰开,能闻到一股清香,可以用来当肥皂洗衣服。树枝上也会长好多尖尖的刺 ,据说可以用来治疗一些疾病。站在树下仔细一看便能看到一个很别致的雀窠。
名堂揉了揉眼,又双手提了几下眼皮,再抠了抠眼角的眼屎,转身回屋去将大门打开,又将门角落里的一笼鸡放了出来,那群肥硕的鸡齐齐地甩甩身子,仰起头沐着晨光“喔喔”了一阵子才各自觅食去了。
麻雀嘴是个山旮旯,背后是山,屋前是塘和大片田地,这里共住七户人家,都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家家户户土坯房连三间加厨房(中间堂屋,左右厢房,名堂屋跟其他人屋不一样,从两厢房中间隔出一条巷道来,这造型别具一格),麻雀嘴离石湾约摸里把来地,这里的人跟外面所有的石湾人一样姓贾。
名堂放出了一笼鸡后准备刷牙洗脸。一摸到脸盆架上的牙膏才想起来昨天就忘记买牙膏的事。他左手挤牙膏头,右手使劲挤牙膏屁股,就是挤不出一丁点儿来,那扁扁的“两面针”牙膏皮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在耳门外的石榴树下。他只好去灶台的盐罐里挑一些盐撒在牙刷上将就着,再三下五除二洗把脸。
耳门口朝东,(另外一扇耳门是跟大门一样朝南的)顺着门口的一排泡桐树望过去是一片黄豆地,再顺着这片地望过去就是东边山杉树林。名堂隐隐约约看见树林里有个人影在动,他故意放大喉咙管咳了几声,这时林子里有个声音传过来:“上边阿哥你果早,是不是都已经晒出来一场谷了哦?你屋的谷是不是全部割完了?我屋还有两丘田的没割,还泛着青呢,过几日去放干水再看看。”
这一连串的招呼一打,名堂听出来是下边宝贵第媳。
在麻雀嘴旮旯里,大人们只叫名堂“上边阿哥”或“上边阿弟”,孩子们也直呼“上边叔伯”。因名堂屋地形偏高些,也就有了上边和下边之分。
“做个么事名堂,我还说是我看花了眼呢,还真有个人。不急晒谷哟,日头还没露脸。今年二季稻大丰收,石湾外面还有一丘九分田没割。”
“你冯家河头屋那边的已经全割完了?”宝贵也晓得名堂在大女儿那边种了二季稻。大女儿叫辛亥,嫁到冯家河头屋,已生得一子。
“冯家河头屋那边的是割好了,有辛亥替我晒干它,我也省事了好多,以后打算将那边的谷变卖了。”名堂回应。
正这时,名堂老婆香菊起床了。
“跟谁说话呢这是?”香菊揉着眼跨过耳门走向茅厕。
“是下边宝贵弟媳,她也果早,估计是在放牛了。”说完对着堂屋的左右厢房开嚷:“也该起床了,日头快晒屁股了,不要睡得太不像个么事名堂了……”其实日头还没露脸,就算爬到树尖上睁大双眼也只看到远处的云山顶上有一抹红晕。名堂见不得别人比他早,心就老想着自己每日要早起干活,屋里的伢子也要养成一个早起的习惯来。他便忍不住嚷儿子甲寅和小女儿壬戌。小女儿十岁读四年级 ,这几日学校放农忙假;儿子已经十八岁,他离初中毕业还差一学期时就辍学了,回屋来学木匠,这割二季稻的时候,他的师傅也说放几日假。
名堂一边囔一边拿起水缸架上的两个木桶,挑着去西边附近的水塘打水去了。
两桶满满的水在名堂肩上轻轻地晃着,水滴从木桶底无声地流出来,打湿了他那双破布鞋。他加快脚步,让水桶里的水尽量多存一些到水缸里去。挑满那一缸水,名堂要跑好几个来回呢。如果是好好的塑料桶,他是会少跑些路、少出些力的,这些力真是白费了。等这二季稻收好,一定下狠心买回水桶。名堂暗下决心。
名堂经常外出搞副业,有时候去跃山煤矿挖煤,有时候去高埗镇上提水泥桶,或者是去别的村子拉板车,反正一年四季不得闲,只是在农忙时节,为了抢收才在屋里呆上一些日子,但也总是落不得几个钱来。在煤矿上挖煤的时候,矿老板说工资发不出来用煤抵钱,还险些丢命;帮别人提水泥桶、拉板车的时候,东家说手头紧要到年底才能结账。名堂屋表面上看起来是可以的,实际上日子过得紧巴巴。
挑最后一担水的时候,屋里的大黑狗突然冒了出来,从名堂身旁利剑似的射过去,撞到了他的水桶,顿时水桶里的水溅了一些出来。
“你这死狗,跟我挤个么事名堂?你走路还比人急啊,水桶本来就漏水,你这一撞又少了我半桶水。”名堂对着前面跑着的黑狗慢悠悠地骂着。
小女儿壬戌起床了,坐在大门石槛上正拿着梳子寅一下卯一下地梳头呢,甲寅也已经起床牵着牛和羊去东边山了。香菊忙着晒谷,灶台上的那锅粥开始不停地翻滚,明显看见灶膛口的火光。
黑狗对着墙角,抬起那精瘦的腿撒了一泡尿后,猛地从这梳头的壬戌身边撞过去,大摇大摆地闪进屋里去了。壬戌黑着脸追上去,用手里的梳子敲打着黑狗的背:“撞我、撞我,我打死你……”黑狗也不叫,倒还咧嘴,似乎还调皮地冲她嬉笑呢。
“又做个么事名堂哦?拿个梳子打狗,快梳好头洗个脸,去石湾外面的小店赊盒牙膏来,哦,再带两节电池,等谷晒好卖一些就有钱还了。”家里的一些生活用品,经常是壬戌去买的,没钱的时候就赊账。名堂打满一缸水后,将那一担漏水桶重新放回原位,对着壬戌说。
“又叫我去买,上次买火柴的时候,‘跳大神‘说咱屋老是去赊账,说再赊账就不给货我了。”壬戌梳好头,帮妈妈耙着屋场上的谷,头也不抬地说。
“跳大神”是石湾开小店的老头,学名贾安益。他牢骚多,碰到不如意的事,便背着个手,从石湾上头说到下头,有时候还一个人跳起来说,好多人不喜欢他,说一个老头,从上湾跳到下湾,尽说一些某某人赊账的事,人家有钱又怎么会找他赊账呢?
偶尔这样的话也会装进“跳大神”的耳朵里。
“我安益这人太实诚,有些人有钱的时候去别店买,没钱时候就来我店赊账,我那么小的一个店,连屋瓦都盖不起,都是我儿子用棉毛毡帮我盖着,上面压着些茅草和一些枝枝条条,大家都看到了的。我也是耐着性子撑着,挣一角是一角,挣点油盐钱……”“跳大神”说起话来像放冲天炮,没完没了地响。
壬戌不肯动,名堂又说:“赶紧去,保证过不了几日我就有钱送过去,不欠他分毫,卖了谷后也要给你买双运动鞋,不能老就这么两双布鞋。”名堂央着女儿。
“快去,回来正好吃早饭,我马上来炒菜,今天在屋里歇着想再给你赶一双布鞋出来,以后手头宽裕些再给你添套衣服……”香菊在厨房里拿着半边老南瓜对着耙谷的壬戌说。
壬戌放落手里的耙子,瞬间云开雾散,赊牙膏和电池去了。
电池也是必须品,最近石湾村老停电,吃晚饭的时候都是名堂举着手电筒照着,洗澡的时候就放在厨房的四脚吊柜上,虽说不够亮度,但也比摸黑强。屋里的两只母羊估计也是这两日就要下崽了,万一夜里有羊崽叫,也好起来照照,怕母羊身子压着了羊崽。
没多大一会儿,壬戌空着手跑回来了。名堂问么个事,空手回来?
壬戌说人家真的不再赊账了。
没法子,这一早大家只好都学着名堂拿盐来当牙膏。




2



太阳光明晃晃地铺在屋外,门口塘的那一树雀鸟声声入耳,名堂戴起破草帽,扛起锄头去石湾。他打算给那没割下来的九分田二季稻放干水晒晒,再长几日就割。 
他一路走,双眼皮一路跳:
“跳个么事名堂?两只眼一齐跳这是跳财还是跳灾呢……呵呵,香菊不是老说身体虚弱也会跳眼皮嘛?么跳财跳灾的?真是名堂多多,一个迷信!”。名堂挺相信香菊的话。
那丘九分田似乎一眼望不到头,金灿灿的穗子垂着头,迎着阵阵凉风,都在对着名堂点头问好。他扛着锄头从田头到田尾悉心观望:“熟了,全熟了,托老天的福,二季稻大丰收啊,想当年大集体的时候,每天累死累活都累不饱一个肚子,现在时代真好啊,如果有十来亩这样的稻田,那真够美的!” 名堂自说自话,也不怕别人听到。
想起大集体的时候,名堂就觉得委屈。有一回,他们夫妇俩吃过早饭后(一锅薯丝粥)将剩下的一半留到中午,就锁门去生产队干活了。香菊力气小,分的任务是剥麻打麻,名堂是个好犁耙手,力气又大,就负责掌犁耙或肩挑背驼。他们俩虽说是同一个生产队,可不在同一处干活,因此吃饭也总是一个前一个后。到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名堂空落落的肚子就“呱呱”直叫,他揭开灶台上的那锅粥“呼噜噜”地只喝了两碗后,将剩下的粥盖紧,锁紧门又出工了。可是等到香菊回来吃饭的时候,却只有个空锅敞开着,饿得心发慌的香菊顿时火冒三丈,可想到生产队的工分 ,她忍着委屈忍着饥饿又返回生产队。傍晚回家的时候,香菊饿得前胸贴后背,痛骂名堂缺德吃独食、狠心,名堂没法多解释,最后,他发现了锅口粘着几根白色狗毛……
“稻谷一熟,这水我就不要了,别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不怕流外人田,流到哪里去都行……”他右手往上顶了顶草帽沿后,举起锄头用力挖开了那个牢固的田缺口。瞬间,田里的水“哗哗”地流进溪里去。
回来路过四满屋。
“名堂叔,你屋的二季稻还没割完啊?过来歇歇脚。”四满跟他招呼。
四满很年轻,三十多岁,结婚生了一儿一女。以前跟名堂一起在跃山煤矿挖过煤,天有不测风云,遇到煤矿塌方,四满被埋了二十多个小时,最后救援大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条命,只是落得个终生残废。煤矿老板也没赔他几多钱,生活所迫,后来也开了个小卖部,生活日用品一应俱全。但是名堂一般都是在“跳大神”那里赊账买东西。“跳大神”是上湾,离麻雀嘴近了些,四满屋是下湾,名堂不会舍近求远。
“就只有这湾里一丘九分田没割完了,今天来挖个田缺口放干田里的水,打算明后日来割了它。”名堂回应四满。
他停住脚步,此刻想起了牙膏和电池。
名堂跟四满赊了东西,四满乐呵呵说:“我不怕你来赊账,都是受过穷的人,你有钱的时候肯定不用我问你讨账。”
名堂笑眯眯地点头,接过四满手里的尼龙袋转身回麻雀嘴。
路过“跳大神”的店门口,名堂东张西望,正好看到路边田坎上那一丛丛红得发亮的枸杞子,他就想起香菊之前说枸杞子是好东西,有滋补肝肾及明目的功效。他这就放下锄头和手里赊来的东西,弯着腰俯下身去摘了起来。
“真是见好就收,我屋田坎边的枸杞子我不晓得摘,就你聪明,没钱的时候来我屋赊账,有钱了就走别家……”跳大神”双手握着下身的私密处,对着屋后背的尿桶用力抖了几抖,歪着脖子敞开嗓门说。
“有么事名堂好说的,我伢子来过你屋,你不肯赊账,我只好顺便走了下一家。这枸杞子可是野生的,不是你费力种的啊,你别说那么多名堂,我把谷晒干,有上门收谷的我立马卖,把账给你结了就是。”
“呵呵,还结了就是,好大口气,还跟那个耀琼老弟一样有志气哦!人家儿子德恩能出国留洋,我们这些土调调就不行,学不来人家,那就要学会低调……”跳大神”朝着名堂,甩来一个嘲笑的眼神说。
贾耀琼是石湾村最有名的文化人,也是名堂同一个房头上的人,只是出了五服。贾耀琼现在定居武汉,儿子德恩读了博士之后又在美国定居,二十来年没回过故土,据说过些日子他们父子就回来光宗耀祖,这事儿惊动了方圆几十里。
“我是没个么调调,我是穷惯了的人,一个大老粗,倒是你,我又没惹你,你来这么多名堂,我看你真是名堂多多……”名堂起身丢下田坎的枸杞子不摘了,怏怏离去。
“卖了谷就把账给我结了,我还要过日子吃油盐的……”
“我晓得的,决不欠你分毫。”名堂大声丢下一句,传进“跳大神”的耳朵里。
“跳大神”跟名堂发顿牢骚后,又背着个手从上湾到下湾自言自语跳大神去了。




3


日头正中,麻雀嘴所有的屋场上晒满了稻谷,隔壁堂哥和顺的老婆紫苏也在翻耙稻谷,晒在屋场上的谷被翻得“磕磕”直响。
叔嫂遇着了便打个招呼:“今年二季稻收成真好,阿弟屋的谷几时能割完?”紫苏问。
“只有石湾外面最后一丘田了,明后日就割。”名堂回应嫂子。
“阿弟屋的时运转了,收成都比我屋强了好多哟!”这是嫂子紫孙的真心话。
“时来运转就好哟,我今日眼皮跳了半日了,刚又挨了人家的批评。”
“是个么人说你?你又不做贼不犯法的,么人瞎说?”
名堂如实说了后,嫂子紫苏便“哈哈”笑:“莫理人家就是,哪一日你时来运转了,人家都要跪着求你。”
名堂不作声扛着锄头,提着尼龙袋,笑着回屋去了。
紫苏前几年动手打过香菊,那是为了下边阿哥屋的一茅坑粪便。下边阿哥养了只母猪带着一窠猪崽,再加上另外的猪圈里又养了两只乳猪,两个猪圈里的猪粪都积往茅坑里,这用来浇田地的农家肥就挑不赢,农家肥比化肥好,很容易肥泥土,长出来的庄稼收成好。再说,多一茅坑的粪便可以节省去好多化肥,这多划算。本来下边阿哥说这一茅坑粪便是给香菊浇田地的,结果紫苏也去抢,说弟媳和嫂子都一样,有好处大家都捞捞。香菊就说这茅坑的粪便很容易积满的,阿嫂你下次来挑也可以,我田里的谷瘦得很,想挑去浇浇,兴许能增产。紫苏不让,说我家田地也一样,也急着要下农家肥。香菊说她不讲理就站着不让。最后紫苏操起屋檐下的棒槌下狠手将香菊痛打了一顿。
吃了中饭,香菊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壬戌的布鞋赶出来。她将做好的鞋面平放在椅子上,又将纳好的鞋底拿出来,用一把做鞋用的细长小锯娴熟地绕着鞋底边缘割了一圈,这多余的部分就落到了地上。
壬戌围在香菊身旁,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个鞋底圈圈,觉得好玩,于是将脚放进去套了套。
“妈,你看正合我脚。”壬戌乐着。
“今晚就有鞋穿,赶紧去翻翻稻谷,好长时间没出去管它了,恐怕是满屋场的鸡和雀哟!”香菊瞅着壬戌说。
壬戌在屋场翻谷的时候,看见两个背着黑皮包的男人来到门口塘的皂荚树下坐着歇脚。她朝着这俩男人瞅了半日都没认出来,确定不是石湾村外面的人。她翻好谷放下耙子进屋,将她看到的告诉香菊。正埋着头一针一线地用心上鞋的香菊只是来了句:“挑货郎担的人常来麻雀嘴,累了就都坐在树下歇歇脚。”
“不是货郎担,是两个空着手背着黑皮包的男人。”
“空手的背着黑皮包的两个男的?”香菊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来问任壬戌。她手里的布鞋只有鞋跟那几针没上好了。
香菊出了门外,果然是两个从不相识的男人,大概都四十岁出头的样子。
这俩男人见到有一妇人在看他们,就起身来面带微笑地跟香菊打招呼:“大嫂,我们走累了,想歇歇脚再讨碗水喝。”
香菊识得字,可不大懂他们说的是个么话。只听懂了个“大嫂”,听这口音估计还是远方人。
“我不懂你们说个么话,你们可以进我屋来歇下脚。”香菊做出个欢迎的手势,指着她屋说。她素来跟名堂一样,是个热情人。
两个背黑皮包的男人就随香菊进了屋。这时从地里摘菜的名堂也到屋了:“那一地白菜真长得好,吃不赢可以送些下边弟媳和阿嫂,剩下的洗洗做点酸菜吃……”他挑着两篓鲜嫩的白菜,朝屋里说。
“大哥好,我们刚好路过,想歇歇脚顺便讨碗水喝。”黑皮包男人向名堂点头问好。
“咦,今天出个么事名堂,还来两个绕腔口的?我又听不懂你们说个么事名堂”。他进了屋,把那支发黄的竹扁担搁到巷道角落里说。
“他们说话我听得懂,跟我们学的普通话差不多,他们是想来歇歇脚讨碗水喝的。”壬戌替黑皮包男人翻译。
“哦哦,问他们是哪里人,做个么事名堂的。”名堂又让壬戌翻译。
“我们是河南人,在上桥卖苦力,帮一户人家挖老屋基地,后来遇到点事我们就自己出来了。”那两男人眼神扑闪扑闪地瞅着这一家子说,后又让壬戌翻译过去:“这小妮子真聪明,普通话可说得标准了,是个读书的料。”黑皮包男人朝壬戌竖起大拇指。
在厢房里看小说的甲寅听到有陌生人在说话,于是也过来了。
大家都坐在一起不停地聊着,壬戌也不停地翻译着。
香菊帮他们倒了几碗茶喝了后,将手里的布鞋妥帖地上好了。壬戌穿着试了又试:“还是妈做的鞋子最合脚又好看。”她喜得合不拢嘴。甲寅在一旁笑妹妹喜新厌旧,说她每天就望着要新布鞋穿。壬戌只是笑着并不理会。
香菊为了这手里还没完工的布鞋,忙得忘记了问黑皮包男人有没有吃饭。这时就问起他们来,那俩男人说是肚子饿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香菊麻利地煮饭炒菜 ,没一会儿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就上了桌。有炒小白菜和焖干豇豆,还有一盘煎鸡蛋。来者都是客,香菊和名堂素来都是这么说的。
吃完饭,两个背黑皮包男人千恩万谢,说尽了好话,为了答谢,他们从黑皮包里掏出五块银洋,又让名堂夫妇和孩子们不要到处声张。最后又说:“我们离家远,没路费盘缠回家,我就一五一十地跟你们直说吧!”
“我们跟那户人家挖老屋基地,人家狠啊,说我们这些河南佬没诚信老偷懒,其实我们都在出力干活啊……傍晚的时候,被我俩挖出了一大罐金银宝贝。一见到金元宝和银洋,顿时我们俩傻眼了,双脚踩不着地儿。我们赶紧把那罐金银宝贝偷偷地藏在自己装衣服的皮包里,再将那个大罐子扔进水塘里之后,便匆匆离开那户人家。”又说:“你们看,我俩这手上的紫血泡,这都是卖苦力磨出来的。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啊,前些年我们老家河南闹水灾,经常来你们这边讨米要饭,有上餐没下顿,现在又来卖苦力,不过还是好人多……为了答谢,这五块银洋就送给大哥大嫂了,你们千万千万别走露风声。我们还想让大哥大嫂帮个忙,帮我们搞点路费盘缠回家,我们也没办法拿这金银去变卖,这可是别人屋基地里的东西,我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你们这当然是违法的。”读过初中的甲寅插话。
“河南佬怎么就碰到这好事呢!这是个么事名堂?”名堂好像只是在对自己说,又好像是在对所有的人说。
“能不能把皮包里的全部倒出来看看?”名堂指着黑皮包让孩子们翻译过去。
“可以的大哥,这两个皮包都是,如果将这些东西变卖出去可就好了呢……我们把门关起来看吧,小心耳目。”黑皮包男人准备打开包上的拉链说。
一堆带有一层绿色灰尘的银洋,和十几个泛着金光的金元宝全倒在饭桌上,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看傻了名堂一家人。
名堂和香菊摸了又摸这一堆银洋和金元宝,像是在做梦,他们只是在电影上见过金银,没曾想过这真实的东西就在眼前摆着,如果这堆宝贝属自家享有,那真是摇身一变,成富翁了啊。
“你们说,关于路费的事,我们怎么帮?”名堂问。
“我想让大哥给一千块钱,我们给你一百五十块银洋,外加一个金元宝,大哥大嫂看行不?”黑皮包人轻言细语,目光沉稳。
“一千块钱的话我要变卖一大堆谷,堆起来像个山 ……”名堂双手比划着,像在讨价还价。
“我们给两百块大洋,外加两个金元宝,大哥大嫂,现在你们看能成不?我们看大哥大嫂热情,真是好心人,我遇到你们真是福气,原先让你们看的那五块,就算饭钱,也算是答谢!” 黑皮包人数了两百块银洋和两个金元宝,再又加上五块银洋,一并摊在饭桌上。



4

名堂和香菊商量,决定变卖冯家河头屋那边的谷。大女儿应该帮忙晒好了。
他带着儿子甲寅出发。一路上,他叮嘱儿子:“如果你姐夫和你姐问的话,你不要插嘴,我就说家里有人急着来讨账。如果冯家那边谷价卖得低,那我们父子就出点力汗将谷挑回来,再找人上门来收,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变出一千块钱来……事情办好,咱屋也是石湾村有钱的人了。我十五岁过继给你阿公这边,我是受了不少委屈的,大集体的时候,有些人暗地骂我是野崽,就连你阿公阿婆当时都不太待见我,还有你大伯和伯母也是一样的。我五岁没了娘,又没读过几多书,不想多说,可怜啊……以后我们富起来了,也要照顾一下姐姐和妹妹,人不能太自私的。”
儿子甲寅默默地听着记着,只是轻声说好。真是上阵父子兵。
经过何家堡的茶林,时不时就有几只白色野兔蹿出来,白得像几朵棉花,又看到有几头黄牛在地头边上摇着尾巴,它们咀嚼着嘴里的草,跟长颈鹿似的四处张望,脖子上的铃铛被它摇得叮当响。茶树间不时有大鸟小鸟飞过,惊动了茶树叶子,“唦唦”几声或发出“咕咕”的鸟鸣。
翻过山颈就是凉亭。
“前几年,石湾外面的瞎子阿公在这住凉亭的时候,常带着他的大孙子去咱屋玩,你那个时候在外面搞副业。瞎子阿公很会讲鬼故事,壬戌最喜欢听了,我妈也老是让他们公孙俩吃了饭再走,那时候他还会在凉亭里卖一些糖果,去咱屋的时候也偶尔带去几块,现在瞎子阿公回石湾去了,凉亭空了……”甲寅想起了瞎子阿公 。
“以后估计是没人来住了,要一直空下去了,冷清了。”名堂叹气说。
过了凉亭,沿着斜斜的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走下去,又再走一段两边被茅草篷紧了的蚂蚁路,然后抬眼望去便是一条不太宽的河,河的那边便是辛亥的婆家——冯家河头屋。
一座经过了日晒雨淋的木板桥横卧在河心。甲寅胆小,说这破桥摇摇晃晃的,空着手过去都怕,如果还要肩挑一担谷过来,那真没法过桥。
名堂笑儿子甲寅:“跟你妈一样胆小,想想那堆宝贝,你还怕不?”
一说起那堆宝贝,父子俩就脚底生风,很快到了辛亥屋。
名堂有些乐不可支但又要瞒住事实:“辛亥,跟你商量个事,我想把这边的谷全部卖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收谷的,听说冯家这边谷价比石湾那边还高一些……”
“为个么事这样急着要卖谷呢?我刚好晒完所有的谷。”辛亥很不解。
“是这样的,屋里欠了好多账,有人来催我还,我只好想到了这边的谷,卖了也省得我以后费力挑过去,如果这边谷价比石湾还低的话,我就全部挑回去算了,所以就把你弟也带来了,多个帮手。”
辛亥看着爸爸这表情,也不像是被逼迫不已的样子,可又想自己爸爸怎么会说个么谎呢?
名堂的女婿出门找人来收谷,辛亥忙着做饭招呼爸爸和弟弟。
卖完谷,到手的钱共八百,还差二百整,名堂和辛亥夫妇商量,借二百过几日外出搞副业回来就还。
事情顺利办完,打道回府。



5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名堂一家与两个背黑皮包的男人在进行交易,交了一千块钱,得了两百块大洋和两个金元宝,还外加五块银洋作答谢的饭钱。交易完成,两个黑皮包男人告辞。
名堂真是时来运转,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运气好的时候,闭上眼睛也能撞到宝贝! 哪个人能算到名堂就在今日暴富?估计是前世积了不少功德! 本以为双眼皮跳是不吉祥的预兆,没想到是跳财喜呢,以后他也是石湾的有钱人了。那个“跳大神”再也不敢从上湾跳到下湾污蔑这个穷人了。
这事转眼就过去了十来天。
壬戌下午放学回来,一到屋就跟香菊说:“妈,学校老师说明日要全体师生敲锣打鼓,还要我们女生甩花……”
“敲锣打鼓,甩花?做个么事哦,这么隆重?”还没等壬戌说完,香菊就笑起来插嘴。
“我不是还没说完嘛,就是那个出国的人要回来,听说校长跟那个人还很亲的呢”。
“哦哦,晓得了。”
“老师说的花,是那种塑料假花,玉儿屋就有,妈去可以借得到。”
香菊答应说好。
正在这时候,望福(下边阿哥)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门口外:“唉哟!这肉还真掺不得假哟……”
“下边阿哥,你赤着个脚一瘸一拐的是么回事?”香菊赶紧搬把椅子放到厨房门口外问。
“赤脚惯了,以往也没碰到个么东西,刚才去屋后背的竹林,看到一群毛伢子在掏鸟窠,其中就有上边大哥屋的孙子(强子)。我就上前阻止,之前我也跟强子说过,鸟窠不能掏的,如果再上树掏鸟窠的话,我就动手抽他。没想到这家伙找我报仇来了,在竹林里钉上好几根皂荚树的刺……”下边阿哥坐下来抱起脚说。
香菊蹲下来一看,真是一根皂荚树刺。
“上边弟媳,你眼力好,去找枚针来帮我挑挑哟,这肉真不能掺假哟!”
香菊找来一枚大号的缝被褥的针,蹲在下边阿哥的脚旁开始慢慢“淘金”。
“你怎么就料定是强子这家伙干的?”香菊问。
“竹林里又没皂荚树,大风总不会把刺刮到那里去吧!我被扎到刺后又发现地上竖着一根尖尖的刺。前阵子,强子带了一群同学来麻雀嘴玩,个个伢子手里都拿着一大把皂荚,说是“甩飞镖”,我灶上正好一锅粥在煮,没盖盖子,强子手里的“飞镖”就不歪不斜正对着那锅粥射了进去,我当时发现了就骂了强子,那家伙不服骂,找机会来报仇了……”
香菊和正在做作业的壬戌听得哭笑不得。
半晌,一根尖溜溜的长刺,被香菊完整地挑了出来。下边阿哥一身轻松。
“听说明日那个出国留洋的人回来光宗耀祖?他可是我们这房头上的荣耀,也是整个贾家的荣耀啊!”下边阿哥满脸欢喜,像是自己的儿子出国回来了一样。
名堂赶着一群羊回来了:“我刚听说本房头上的男人,明日中午都要去石湾的祠堂聚一聚,主要是为了那个出国回来的德恩。”名堂甩着鞭子赶羊群进羊圈说。
“唉,也不晓得我屋的国平在外面么样了,都出去快六年了也没个音信回。别人读了博士出了国也晓得回来认祖归宗,我这伢子啊……”下边阿哥有些哽咽,他多次在梦里哭醒。
国平高中毕业后谋得了一个工作单位,工作期间他的妹妹去看望他,后来就听说单位遗失了一笔钱,说是这个做妹妹的卷走了。当时国平也只想脚踏实地认真工作,并不晓得出了这么个事,屋里的人又一口否定,说没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国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过。
“你说,会不会死在外面了呢?不然怎么会连一封信都没有呢?”下边阿哥摸了摸那刺伤的脚,又抬头看看天,像是在问天。
“不是有人说国平去了深圳嘛,听说深圳离香港很近,只隔着一条河呢,那些深圳人每日划船去香港,都捞了不少钱进口袋呢,你想啊,如果国平也跟那些深圳人一样,经常划船去香港捞钱,这些年他应该也是个富翁了,有朝一日他也会回来光宗耀祖的。我们这房头上风水还真好啊,又出人才又有富翁。”名堂回复下边阿哥。
一想到“富翁”这俩字,名堂他就想:我也差不多算个富人呢,不过要做到财不露白,保守一 些为好。
下边阿哥说:“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老天保佑、佛祖保佑,他能早日回来……”又说:“见过世面的人不一样,不像咱这山旮旯的人,坐井观天,没出息……听说隔壁的新立村有一户人家被骗了呢,晓得不?说是收到了一堆假银洋呢,也不晓得这事是真还是假……”下边阿哥扯得越来越远。
“几时的事?”名堂夫妇突然像遇到了个炸药包,齐齐地发问。
“听说就最近不多久,唉,管它个屁,又不是落到我们麻雀嘴,别人的事我们少操心。”下边阿哥丢下几句赤着脚走了。
这一晚,香菊和名堂都没合眼。一想到那堆金银宝贝如果有假的话,那一千块钱就打水漂了,心口上立马就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上爬下,堵着发慌。



6


第二日的中午,石湾村路口锣鼓喧天,女伢子甩着花,男伢子齐心合力敲锣打鼓,沿着路边站成两队,师生一起热烈欢迎这位出国的人回家 !
名堂这日午饭也没心情吃,吃下半碗粥后跟香菊商量:“读过那么多书又出过国门的人,见多识广,我等下去祠堂聚会的时候带上几块银洋和金元宝,让他替咱们鉴赏一下,是真还是假到时候便见分晓。”
香菊赞同。
名堂换了件淡蓝色的长袖衬衣,又换了条干净的裤子,脚上的解放鞋还算干净就不换了,换的话也就还有双布鞋,名堂决定就这么身打扮去拜访那位出国回家的人。再将几块银洋和两个金元宝看了又看,终是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眼睛一闭叹口气,将它们一股脑儿放进布袋提在手里去了石湾。
到了祠堂,只见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名堂挤进人群,那人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这日气温本来就有些高,加上人多,祠堂里的热度也随着当时的氛围蹭蹭地高涨。那西装人脱下西装外套,露出一件雪白的衬衣,干净且高贵! 仔细看,这位出国回来的人还挺像他爸贾耀琼的。他身旁也坐着两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都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一些年长的老哥与这位回来光宗耀祖的人攀谈,他频频微笑点头,旁边的两个堂弟一一替他翻译。


许久,祠堂里的人少了好多,最后继续留下来的人就只有名堂了。
德恩向名堂点头问好,非常亲切。名堂坐在他们身边并开门见山地请教起来。
德恩接过名堂手里的宝贝,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他手上便沾上一些细细的绿色的灰尘。最后说:“真东西一般看上去都不太新的,虽然说这东西沾有绿色灰尘,都认为它是好东西,其实这些都是仿品,银洋上的袁大头是真的,但会令你失望。”
名堂听不懂,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马上翻译:“银洋上的袁大头是真的,说这些宝贝很新,但会令你失望。”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没说假。”
“那意思是说我这宝贝都是真的,没假?”
“你误会了,都说了这全都是假货。”
名堂像大病了一场,四肢无力,他拖着那个布袋回家。
刚到家门口,香菊迎上来问:
“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
“那我们以后真的发财了?”
“是真的,咱们的钱全没了……”


                          202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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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秀芳,湖北阳新县洋港镇人 ,深圳某公司职员,闲暇时间爱看闲书、爱户外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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