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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罗未 | 短篇小说:化蛾

发表于 2022-6-17 16:20:12 | 查看: 12235| 回复: 0| 来自浙江
化  蛾

□ 罗未


  1

蔷薇公寓的户型,一共只有三种。中介小伙领我看房的当天,我特意向老板请了半天假,老板头也不回的答应了,倒也是,现在店里并不缺人手。

中介小伙很专业,从他的打扮和皮肤就能看出来,大多数中介的着装没什么不同,他黝黑的皮肤倒显示出了他的个人性格,开朗,外向,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厚唇,一呼一吸之间,把房子的精妙之处夸赞的像朵绝美的蔷薇花。

我入住了一间89个平方的房子,位于公寓的最外围。我特意叫人在客厅安排了落地窗,这样一来,从客厅就能俯瞰外面的世界,还有远方的山峦。美英决定在我这里住下的时候,我刚打扫完厨房的净水器,那里还留有一块难解决的污垢,当我清理结束来到客厅时,她端庄娴雅的坐在灰色的沙发上。

“明天我就搬过来。”

“啊?”我下意识的发出一声。

“我要搬过来。”

“太冲动了……”

“是吗?”她问我。

“当然是了。”我说,“毕竟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大概只有15天?”

“……”

她不再回应我,委屈的表情顿时在脸上浮现出来,活脱脱一个话剧演员。我过去想要安慰她,她轻轻的拍打着我,又突然大笑起来,好像我上当了一般。我们似乎沉浸在爱情游戏里太久了,直到我们背后的落地窗发出生猛的异响我们才意识到那东西来了。

那只飞蛾的翅膀盖住了两扇窗子,从飞蛾翅膀缝隙中透过来的日光已不再显眼,我们陷入了一种沉寂的昏暗中。我从来没见过如鹰般大小的飞蛾,它的全身被一种迷幻的棕色覆盖,翅膀内部的图案像人的两只眼睛,加上飞蛾的身体竖立在翅膀当中,活像一张死人的脸。

美英尖叫一声趴在了地上,我愣愣的看着它呈静止状态下的翅膀,像是与它的眼睛对视。可是它的眼睛并不在翅膀上,而是在头的两边,呈黑珍珠状,里面似乎能找到我的倒影。我吓呆了,一时之间没有考虑下一步的举动,直到美英拉拉我的裤腿,我这才反应过来,应该采取某种措施。

我慌乱的跑到窗前,发出奇怪的怒吼声想把它赶走,可是它像是睡着了一般毫不在意,我不敢贸然上前,像是躲在它的翅膀里面,我只好抬起脚踹往落地窗,窗户安装的还是比较结实,一脚踹上去,玻璃发出嗡嗡的震动音效,我的脚底也感到一阵酥麻。可是飞蛾似乎还不为所动,我脱下拖鞋,朝着它头部的位置扔去,这一下似乎刺激到了它的某个感官,它的翅膀渐渐的复苏过来,挥舞着,朝着远方的山峦飞去。

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远远的看着那只飞蛾远去的身影,像是一架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的飞往人间。

“你还打算搬过来住吗?”我的声音含混不清。

没有人回答我,就好像自始至终,整个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2


那男人的脸显出一片安静祥和的样子,他可能的确太累了。从我上地铁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他,因为他的鼾声不得不让人注视着,一旁站着的乘客,玩手机或是看书的乘客都纷纷把视线投向他闭着眼睛的脸。

他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在睡着的档口体验了一把网红的感觉,毕竟同时吸引这么多人的目光可是不容易的。更何况,男人拥有的是一张毫无亮点的脸。一头疏散的头发,上面隐约布满着头皮屑,发梢与发根之间相互纠缠,在车厢的电灯下显得光滑又明亮;眉毛更是稀松的可怜,倒不是淡,仅仅只是少;鼻梁上的眼镜也想必许久没有更换,几乎都快滑落到了嘴唇上方,一张瘦削到皮包骨头的脸,此刻正闭着眼睛,享受着绝妙的下班时光。

出了地铁口,蔷薇公寓就不远了。在地铁上熟睡的男人跟我一个站点下车,但却不是同一个出口,我打量了一眼他的背影,他除了外貌与身形不引人注意外,手上提着一个沉重的电脑包也同样显得落伍和不合时宜,总归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物。于是当我走出出站口的时候,他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里逐渐淡去,我丝毫不觉得奇怪。

美英在一辆别克上倚靠着,看着我出现在她的眼前倒也不废话,一个努嘴就率先上了驾驶座,我绕过行人护栏,步行上车。

费了很大劲,把车里有关她的衣服和化妆品搬上公寓,收拾整顿一番后,她提出了一个在我意料之中的举动——关上大厅的窗帘。我看着她心有余悸的样子,慢吞吞的走到落地窗前,窗帘是自动化的,按下一旁的按钮,橘色的帘子就缓缓落下,我在心里也几乎认定,我与远方的美景无缘了。

临近傍晚,我们打开了客厅的氛围灯,相互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不咸不淡的影视剧。她顺势倒在我的怀里,湿漉漉的头发让我觉得凉爽起来。我根本无心看剧,只是偶尔抽空看看她的表情,她极为认真的看着剧中人物所说的每句台词,每当出场一个新人物的时候,她都会照例跟我讲解与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以及预测未来的发展。

可是弄了半天,我发现对于剧里的人物还是一头雾水。

于是只好作罢,我低着头看她的头发,看她突出的鼻尖,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轻灵起来。她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关了电视,抬起头,注视着我。我们仰倒在沙发上,她舒展式的展开双臂朝我扑了上来,温润的唇点在了我的脸上。

这是美英来蔷薇公寓住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居然在沙发上过了一夜。清晨醒来,我看着她趴在沙发上的另一个角落,窗帘还是紧闭着的,没有发出怪异的声响,我呼出一口气,双脚下地,穿鞋,准备煎两个溏心蛋。

当我打开冰箱,正准备取出鸡蛋的时候,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看着沙发上蜷曲安睡的那个女人,竟回忆不起她应有的面孔。

 

3


枯萎的树叶在脚底吱呀作响,一条铺着枕木的阶梯直通竹林深处。雨天过后,玉山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在竹林的掩映下投出翠绿的光芒。美英静悄悄的走到我的身边,催促我迈出脚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美英背着一个天蓝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块蛋糕和饮料,还有她随身必带的化妆品一类,我曾嫌弃她出门带过多的化妆品略显多余,可她却丝毫不以为意,认为女孩随时随地都应该拥有一个绝美的妆容。

除此以外,蛋糕和饮料是给美惠准备的。

美惠是美英的妹妹,在玉山精神病院住了有一年了,患有间接性精神分裂症——在市医院专家的推荐下,美英把美惠送到了玉山精神病院,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药物支持,可是目前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上周三的傍晚,美英接到医院主治陈医师的电话,称美惠最近有些不同的变化,建议美英亲自来看看。

负责美惠的日常看护的主治医师接待了我们。我们穿过陈旧的铁栅栏,步行了一百五十米长的简易花园,就到达了和美惠即将见面的接待室。陈医生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两道浓厚的眉毛英气逼人,给人一副严谨的形象,他的鬓角已经开始发白,不显山露水的皱纹也逐渐爬上了他的额头,反倒是给他添上了几分多余的魅力。

接待室的环境不错,由一扇玻璃门进入,其他三面墙壁用画笔描绘出了花草树木的图案,大多是由红黄蓝三色组成,大面积的蓝色给人舒适放松的感觉,在这样环境舒适的医院疗养,想必也会给病人带来不错的影响。

“……两位在见美惠之前,希望能有个基本的心理准备,之前的病情,美英小姐应该清楚,她的另外一个人格占领理智的时间,大多是在晚上7点开始,直至12点结束,我们会在这个时间段进行深入的观察和干涉,以免让她误伤到自己,可是最近我们发现,美惠又多出来了一个自我防御机制的人格,稍有不慎,可能具有攻击性。”陈医生开门见山的说。

美英坐在我的身边,听完医生的话以后,双手不自觉的抓住我的衣襟,越握越紧。

“怎么了美英?”

“没……没什么。”

 

“好吧。”陈医生沉重的点点头,“那麻烦请你们看一下这份协议,这也是今天请你们来的另外一个目的。据我所知,美惠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美英小姐作为美惠的唯一监护人,我认为可以有必要签署一下我们这里的协议,如果美英小姐同意的话。”

陈医生倒也不废话,把桌上的一份文件夹推到我们眼前。

我草草的扫了一眼协议,上面赫然写着“器官捐献协议”几个大字,文件的下面该有两个红色的印章,说明这份协议具有的法律效益。我擦亮眼睛,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文件,让我感到不解的地方有两点,第一,按道理来说,器官捐献只有当病人快奄奄一息的时候才理应签写;第二,回馈给病人家属的费用有二十万元。

“我妹妹就快死了吗?”她激动的站起身来。

“……”陈医生摊了摊手,表示无奈,“我看这样吧,我先安排你们见面,这个事就先搁下,我们一会再谈。”

我安抚着美英的情绪,她又乖张的像个孩子一般,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陈医生对我抱以凝视,最后确保美英的情绪以后,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告诉门外的护士,把徐美惠带到接待室来。我透过玻璃看着冷清的走廊,光滑的地板上映出陈医生的倒影,他笔挺的身姿望向走廊的尽头。

美英无力的看着我,一副瘫软的身躯似是想要趴在桌上。我极力安抚她的情绪,她抬起头问我:

“美惠……她会死吗?”

“我不知道,美英。”

“如果真的是那样,签署协议才是最好的方式吧?”

“……我真的不知道,美英。”我说。

走廊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陈医生率先打开玻璃门,等着美惠进来与我们相见。

 

4


美英比她大四岁,用美英母亲的话来说,美惠的出生完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是她们的母亲在许多年后单独说给美英听的,美英第一感觉是很愤慨,既然妹妹来到了这个世上,就应该享用跟自己同等的待遇,可是,这种轻微的反抗并不能给到父母亲实质性的认识,他们依然把偏爱给到美英,经常性的冷落美惠,直到美惠十九岁那年,父母的先后离世,多少给到了美惠一种奇妙的情感体验。

美英在日后跟我谈起,美惠心里的感激和怨恨两种情感相互交织,给她带来了极不寻常的虚无感,她觉得在父母的外表背后,藏着一个只有属于美英才能够看得到,摸得着的世界,美惠当然觉得不公平,但是又不能轻易表达,所以她把美英当成了唯一的倾诉者。可是美英又能体会多少呢?如果表现的过于理解妹妹,反倒显得有些道貌岸然了起来。

就像在美惠十一岁的那年,父母二人带着美英去了迪士尼乐园游玩,这个建议,正是之前美惠向美英提到的。在美惠的世界里,迪士尼乐园的美妙可以弥补生活里的任何伤痛。美惠经常性的在晚上跟美英诉说,向美英描绘她想象中的场景和娱乐设施,美英只是把美惠的幻想当成是少年的呓语和幻梦,并没有在意,因为她必须要准备临近的升学考试,根本无暇顾及多余的事情。

过一阵子,父母以姐姐学习太沉重为由,带美英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放松放松,这个计划当然把美惠排除在外,理由是现在美惠还小,应该本本分分的在家学习,打好基础。美英跟着父母去了两天,美惠一个人在家哭了两天,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美惠不知是哭晕还是饿晕在床上,昏迷不醒,美英赶紧堆着美惠的嘴巴喂下了纯净水,美惠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看到美英关怀的目光和呼喊,美惠拖着鬼魂般的躯壳下了床,一句话也没说。

父母喊美英出去吃饭的时候,美惠已经消失不见三个小时了。

深夜,当美惠回到家的时候,她的气色好了一些,美英不知道妹妹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直到晚上睡觉前,美英发现妹妹的头发上沾染了一些刺鼻的灰尘。

美英简单的掸了掸妹妹头上的灰尘,类似亮片一般的星星点点飘落了下来,美英不禁捂住口鼻,可是反观美惠却贪婪的呼吸着像是不可多得的空气,安安稳稳的倒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5


“姐,你来了。”

我看着刚打开玻璃门的美惠的脸,几乎与我身边的美英一模一样,同样的披肩发下是一张小巧可爱的鹅蛋脸,但是过于瘦削,她的眼睛像是往里面凹陷,像是两个空洞洞的枪口;她们的鼻子也一样小巧玲珑,虽说不挺,但同样可以作为一个亮点供人观摩;唯一美中不足,也是美英不具备的,是她鼻子上方突出的零星雀斑。

“美惠,你……你瘦了。”美英不忍的抓着妹妹的手。

“瘦了吗?”美惠笑着回应。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果然我还是不太适合来这种场合。

“这是姐夫吗?”美惠看向我。

“……是,是的。”美英担忧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好。”我跟她打着招呼。

“姐夫……你们领结婚证了吗?”

“还没呢……”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候可要邀请我呀,姐姐。”美惠像个刚出社会的少女,对所有事物都感到新奇的样子。

美英听到这里,眼泪顺着两颊滴落到了牛仔裤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

“……会的,当然会邀请美惠的。”美英说,“可是你到时候要更胖一点,每天多吃一点好吗?”

“我每天早晨和中午吃的都挺好的,就是晚上那一顿,我记不得了……”美惠露出苦恼的表情。

“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吧。”美英赶忙制止,“最近感觉有好些了吗?”

“……应该吧,姐姐。”美惠说,“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姐夫……在哪里呢?”

我摸不着头脑的打起精神,看着在对面苦苦思索的英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都会对陌生人都似曾相识的感觉吗?我静默的看着美惠的脸,虽然上面的零星雀斑让我有点着迷,但我能够确定我没有见过与美英如此相似的另一张脸。

“在天上。”

“哪里?”美英惊呼出来。

“窗子外边。”

“啊……”我跟美英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神惊恐的看着美惠。

“怎么了?姐。”美惠说。

“你在窗外看到过姐夫?”我能清楚地听到美英牙齿打颤的声音。

“可能……是我记错了,也有可能是在梦里,我长出了一对棕色的翅膀,从这里飞了出去,停在了某个公寓的窗外,我好像就是在那时看到姐夫的。”

美英瘫软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努力地支撑起她和我的身体,极力掩盖自己惊讶的目光,表示她的姐姐只是有点低血糖晕倒了,过一会就好,让美英不必在意。美英平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偶尔发出少女般的微笑。

我慌乱的把美英书包里的甜食抖落在桌上,果然吸引了美惠的注意,她欣喜的拆开其中一个包装,大口吃了起来。我趁机对外面的陈医生招了招手,陈医生顿时打开门走了进来,帮我一起把虚弱的美英架出了接待室,只留下美惠一个人在享用着桌上的零食。

                                 6


镇定剂很快起了作用,美英在洁白的病床上苏醒过来,看到我在床边坐着,她第一时间搂紧了我的脖子。陈医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刚刚注射完的针筒。

“这样应该就没事了。”陈医生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谢谢医生。”我客气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他摆摆手,“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谈话结束没有?”

“结束了。”我回到。

“等等……等等,我还要再跟她单独见一面。”美英抬起头,仿佛刚刚的虚弱昏迷毫不存在一样,她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坚定的气息。

“就你们两个吗?”陈医生问。

“嗯……”

陈医生缓缓的抬起左手,看着腕表上的时间,答应给美英十五分钟的单独见面时间,因为是在白天,美惠的其他人格并不会轻易展露出来,但是也不能够确定,所以要严格把控见面时间。

“谢谢医生。”这回是美惠说的。

“那就十分钟过后,你们在108接待室进行会面。”陈医生敲敲手表,“就是在刚刚接待室的走廊尽头,那个接待室是封闭式的,没有人会打扰你们。”

医生的皮鞋轻点地板的声音正逐渐离我们远去。病房里到处都是白色,这里没有什么多余的绘画,只是白的令人心慌。

“为什么还要再见一次?”我不解的问她。

“我想问清楚,难不成……就让她这样下去?”

“大概率是她的梦而已。”我说。

“我只是想问清楚。”她从我的肩膀挪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尽快。”

                                 7


走廊尽头是一扇老旧的木门,旁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美惠就从那楼梯下来,后面跟着原先的女护工,我呆愣的站在108接待室的门口,望着正在下楼的美惠,她的姐姐已经在里面坐好了,陈医生也在一旁跟她说一些注意事项。

美惠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情,没有说话。

“去我办公室坐坐吗?”陈医生从接待室里出来的时候问我。

“不妨碍您工作就好。”

“哪里的话。”

办公室大门的墙壁上有一块显眼的名牌,上面写着“陈凌峰”三个字。此时的陈凌峰正走在我前面,率先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这里说是临时办公室一点也不为过,逼仄的房间只能摆下一张狭小的书桌,外加两张正好可以容纳成年人的靠椅。

陈医生告诉我,大部分时间办公的地方在另一栋大楼,并不是这里,而且自己也不常来,所以只能算是一个临时办公室。我表示不介意,继而缓缓的拉开靠门的座椅,重重的坐了上去。

“我能咨询你一下吗,医生?”我率先发难。

“当然可以。”陈医生在属于他的座位上坐定后回复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记不清人的脸了。”我说,“包括跟我在一起生活了一个半月的美英,包括今天见到的美惠和你,我分不清你们的五官。”

“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可能一两年了,也有可能一两个月。”

“你能记起小时候老师的模样吗?”

“……”听闻陈医生的话,我在脑海调出小学老师的模样,那是一个个子矮小但精悍的男人的脸,最富有个性的是他鼻子下面那两道标志性的胡须,还有日渐加深的皱纹,和不可侵犯的目光。我记得他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小夹克,里面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衬衫,一手扣着上课的教材和教案,在操场中央往教学楼走去。

“我记得清楚。”我回答。

“……你这是典型的脸盲症,又称面孔遗忘症,目前没有很好的治愈办法。”陈医生拿出笔筒里的笔,在空中反复甩了几下,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不过好在你不是先天性的面孔遗忘症,你最近是不是有熬夜?”

“是的,而且工作上也会忘记很多事情。”

“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每天早点睡觉,加强营养,也许会有所改善。”陈医生说完,把面前的纸条递给我,上面用他独有的医生体写了几排字,“这是给你开的药,可以在我们这里拿,也可以在外面的医院和药店里,你想在哪里买都可以。”

我谢过医生,开始与他闲聊起别的话题,可我的心里仍旧心有芥蒂,我担心楼下的美英沉浸在美惠的疯言疯语里,无法自拔。可能是她觉得太过于亏欠美惠了,与我在一起的这两个月里,美英直到最近才提起她有个精神分裂症的妹妹,我能隐约体会到美英为埋葬这一历史所付出的努力。

十五分钟的时光流的缓慢,我按捺不住焦急的心绪,示意陈医生可以提前结束会面了,陈医生习惯性的看看手表,也为了表示尊重我的意见,只好点了点头。我们走到三楼临时办公室的另一面,那里有电梯,可以直达一楼。

                                 8


昏暗的卧室里,我的睡意越来越深沉,可能跟陈医生给我开的药有关,药店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些药起到的是镇定助眠的功效,还顺带祝福我晚上做个好梦。美英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就这么安静的凝视着我,加上嘴角那一抹恬静的笑,我居然舍不得闭上眼睛安然睡去了。

半睡半醒之间,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皮肤光滑,却冷若冰霜。天气已经临近三伏天了,能这么冰冷也确实少见。我贴心的抚摸着美英的手,似是想在她的手心里捧起一把火焰。

安眠药起作用了,我只好缓缓的闭上眼睛,静待眼前的黑暗。每天晚上都是这样——闭上眼睛后,我会看见一张张洁白的面孔。我说不清他们是同一张脸还是各有各的特点,只是在我视野里,每一张脸都白璧无瑕,因为上面没有任何修饰,甚至平缓得像一面镜子,我找不到他们的鼻子,眼睛,还有嘴巴。

但今天我看到了一张我熟悉的脸。

确切的说,我看到那张长有雀斑的脸。

大厅的阳光照了进来,轻飘飘的落在我的肩膀,我顺着光源望去,赫然见到落地窗的帘子已经被美英打开,外面是一片空荡荡的天,白色的云朵逃向远方,底下的低层建筑毫无生气,远方的村落升起渺小的炊烟。

美英拉上去的?

美英此刻正在熟睡,我把手贴紧她的额头,以为会热的发烫,结果却迸发出渗人的寒意。

这是怎么了?

美英的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一身洁白的睡衣,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轻地贴在枕头上,又像是陷进泥潭一般。她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是卧室里唯一发出的声响。她的黑发笼在左脸上,与窗外透出的阳光相互辉映,发出细小又圣洁的光。

是白头发吗?我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头上,想要挑出那几根白的发亮的头发。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的多,我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就把那几丝头发扯了下来,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捻动,并不如一般头发顺滑。

“美英——美……”

“怎么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起来极为虚弱。

“醒醒,起床了。”

“嗯……”

“你不舒服吗?”我下意识的想要掀起毛毯。

“不……不要,我再躺会。”她说,继而又合上了眼睛。

“不舒服得赶紧去医院才行,不要耽误自己……”说着,我把毛毯解开,想要用背或者抱的方式把美英送到附近的诊所。

毯子像纸片一样从美英的身上轻轻滑落,我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看着下身化为蛾子的美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的手脚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蠕虫般的身体,在床上上下摇摆。她的手脚变成如蟹般的爪子在腹部的两边,发狂似的朝空中乱抓。

我看着美英逐渐狰狞的表情,上面带着不为人知的笑容。接着,她的表情逐渐凝固,眼球黑成一片,本该属于她的脸,像失修房梁掉落的灰尘一般,正在与她下面即将出现的脸渐渐分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能够想起,美英的脸上是没有雀斑的。




END

本期排版 | 刘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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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罗未,文坛小白,偶有诗歌小说见于黄石文学。爱好外国文学,推理悬疑小说更甚。现居黄石大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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