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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查俊华的短篇小说《妹妹要过河》

发表于 2022-6-22 17:41:35 | 查看: 10229| 回复: 0|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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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娃要过河



1

妈妈,弟弟今天跟同学打架了。

打架?伤着人没有?

弟弟没伤着,松子哥被打掉了一颗门牙。

怎么弟弟打架,把哥哥给伤了呢?

妈妈这一问,把打电话的杏子给憋得哭了起来。

这部手机几乎是专线机。很少往外打,只有杏子的妈妈仙草往家里打,像防汛查岗那样,询问家里的情况。手机并没有锁着藏着,一般都放在奶奶房间的枕头边上。杏子和稻子有时想妈妈了,就趁着奶奶在厨房做饭或者去菜园摘菜的时候,像地下党发密报那样悄悄地跟妈妈说一会儿话。姐弟俩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站岗放哨。一经发现,就少不了被奶奶揪耳朵,掐屁股,心烦的时候,还会一人给一个毛栗子。不过,奶奶责备孙子孙女的时候,也在往心尖上洒盐,渍得疼。她不让孙子孙女给仙草打电话,是不愿意让他们给远在外面打工挣钱的儿媳妇增加心理负担。她心里可怜孙子、孙女啊,没了爸爸,妈妈还不能在身边,连续五年了,每年过年才回一次家。这个手机偶尔也接到松子爸爸的电话。松子爸爸打电话就一件事,不能回家,让奶奶照管松子。

稻子为何跟同学打架呀?电话那边焦急地问。

杏子一边说,一边哭。下午稻子的班主任在课堂做家庭状况调查,稻子刚上小学一年级,这是班主任必须做的工作。班主任问稻子爸爸叫什么名字。稻子说,我没有爸爸。老师说,怎么会没有爸爸呢,离婚了,还是去世了?怎么说,也是有的呀。稻子却咬定,我没有爸爸!放学的时候,同学就嘲笑稻子,说稻子是没有爸爸的野种。稻子气急了,从水田里抠起一坨泥巴朝那位同学砸去。没想到泥巴稀得很,甩出去就成天女散花了,没有砸着那位同学,倒弄得其他的同学身上都是泥水。稻子顿时受到了一群同学的围攻。松子是一同放学的,赶过来问明事由,竟然与他当年上学时的遭遇如出一辙。松子上一年级那年,班主任老师第一节课做家庭状况调查,问松子妈妈姓名,松子也是这样回答,我没妈。老师说,你没妈,你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弄得同学们笑他好几年。为此,也跟同学打过架。松子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惹是生非。但听说稻子为这事受到嘲弄,他义愤填膺,不许他们再对稻子无理。可是那一群小毛孩子,仗着人多势众,毫不退缩。松子就有了奋不顾身的英雄气概,谁侮辱他和稻子没爹没妈,就想跟谁打架,哪怕头破血流。结果在扭打的时候,松子被石块将门牙砸掉了一颗。

杏子因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说越高,被厨房里做饭的奶奶听到了。奶奶过来一把抓过手机说,仙草啊,别听杏子胡咧,没事,松子就掉了一颗门牙,十天半月就长起来了。门牙是大树的儿子砸的,刚才大树来赔过礼了,还送了一升鸡蛋过来,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心上班,哈。

仙草在手机里说,妈,那你给松子做点好吃的,代我跟大祥哥赔个不是。都是稻子惹的祸。

奶奶说,一家人,赔么事礼,别见外。孩子还等着吃饭,不说了,饭焖糊了。奶奶挂了电话,用食指点着杏子的脑门说,就你多事,叫你莫有事没事跟你妈打电话,让她分心,你偏不听话。奶奶说完就急急忙忙回了厨房,已经闻到米饭焦糊的味道了。

杏子和稻子是亲姐弟,杏子读小学三年级,稻子读一年级。杏子和稻子的爸爸叫细祥,五年前出车祸死了,稻子才一岁多。所以,老师问稻子的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回答没有爸爸,是因为他脑子里面没有留下爸爸的任何记忆。松子的爸爸和稻子的爸爸是亲兄弟,松子的妈妈生松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松子连妈妈的奶水都没有吃过一口,根本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三个孩子都在鸭嘴湾小学就读,松子读小学五年级。


2

吃过晚饭,松子写作业。他爸爸已经给奶奶打过电话,晚上在镇石料厂加通宵班,明早才回家。让松子在奶奶这边吃饭,睡觉。小学五年级有课外作业,一至三年级不许布置课外作业。杏子和稻子没有作业,不时在旁边打闹。

稻子神秘兮兮地拿出半边剪刀,在松子面前晃了晃闪着寒光,说,松子哥,你看这是什么?

松子瞅一眼,眉头一皱,说,你拿这个干啥?别伤着人。

稻子说,我明天用它去戳那个家伙,为你报仇。

松子眼睛瞠着稻子,胡说,不许乱来,今天奶奶怎么说的?

稻子眨巴着小眼睛,似乎不知所云。

杏子抢先说,奶奶说,打架无利落,不是打着头,就是伤着脚,让我们再别惹祸了,奶奶的话你眨眼就忘了?

松子说,你今天给奶奶做了保证的,还不把剪刀扔了?

稻子噘着小嘴,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将剪刀扔到门外沟里去了,听到“叮叮当当”几声脆响。稻子说,如果他们明天还骂我,怎么办?

杏子又说,奶奶告诉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就在心里念咒语,当面骂,骂地下。背面骂,骂自家。还说,当让不让,八九上当。奶奶的话都对牛弹琴了?

松子摸着稻子的小脑壳说,你看,奶奶的话姐姐都替你记住了。以后我们都不要在外面惹事跟奶奶添乱。

稻子似懂非懂地磕着小脑瓜。

松子坐到台灯下,继续写作业。

杏子凑过来,问,松子哥,牙齿还疼吗?

牙齿不疼了,嘴唇疼。松子的上嘴唇肿得老高,像塞了一个藠头在里面。

杏子问,松子哥,你想爸爸吗?

松子停下笔,痴痴地望着灰暗的墙壁,两眼茫茫,不知道是在想作业,还是在想念什么人。转瞬,若有所思地说,不想,我最近常做梦,梦见妈妈。

你又不知道我大妈长什么样子,怎么梦见她呢?

松子说,瞎梦呗。自己想她是什么样子,就梦成什么样子。有时梦见妈妈跟你妈妈,我婶子,一模一样。

杏子说,我想妈妈,也想爸爸。要是爸爸在多好呀,妈妈就不用去那么远打工挣钱了,我们就不遭欺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稻子在抽泣。杏子问,怎么啦,又没有人惹你,哭什么呢?

我想念妈妈了,想得心里疼。说完,委屈地放声哭了起来。

杏子搂住稻子的头,几滴眼泪掉到了稻子松软蓬乱的头发上,说,好啦好啦,过年还有两个月,妈妈就回家了。

姐弟俩相拥着抽泣起来。

松子像个小大人一样,连哄带劝,把姐弟俩劝上床躺下了。转身却看到窗户上倒映出一个身影,那是奶奶。月光把奶奶瘦弱修长的身影像皮影一样挂在窗户上。奶奶最近经常伫立窗前,窃听孙子孙女说悄悄话。奶奶见里面没有动静了,擦了擦眼睛,又捋了一把头发,才蹒跚离去。

作业本摊在松子面前,松子却心不在焉。他瞅着窗户,小手指在笔筒上反复拨弄着,好一阵子,没有往作业本上写一个字。


3

仙草和细祥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毕业。仙草嫁给细祥的时候,娘家父母坚决不同意,认为细祥从小不务正业,不可靠。的确,细祥小时候调皮捣蛋在鸭嘴湾是出了名的。仙草反倒认定细祥脑瓜精明,只要走上正道,一定有出息。结婚以后,细祥一直在外面做矿贸易方面的生意,收入颇丰,养家糊口绰绰有余,家里新起了三层楼的房子,家用电气应有尽有,还买了一辆二手轿车。后来与几个朋友合伙去七峰山开金矿,因为手续不全,环保政策一日紧过一日,他们经常深夜生产、出矿,有一天深夜,运输矿石的汽车摔到悬崖下面去了,细祥坐在那辆矿车上。细祥开金矿不但没有挣到钱,还欠下不小的债务。那些债主像恶狼一样三天两头找仙草讨债。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仙草只能打落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曾经有人劝说仙草趁年轻改嫁,一走了之。但她没有,她割舍不下俩孩子。稻子像他爸爸,看到他,仿佛细祥还活在身边。杏子是她的复制品,她有信心把杏子培养成人。安葬完细祥,仙草为了快挣钱,多挣钱,去了福建一家制鞋企业打工。她之所以选择这家企业,主要原因是工资实行计件制,这样她可以日夜加班挣钱。她平时基本不回鸭嘴湾,过年才回一次家。几年时间,细祥欠下的债务还清了一大半。孩子的奶奶见仙草对这个家忠心耿耿,也全力支持她,让她安心在外地挣钱,孩子由她带,还安慰仙草苦日子迟早会到头的。

仙草家被县扶贫工作队定为深度贫困户,也是有希望脱贫的贫困户。仙草却拒绝签字,她不愿意戴上贫困户的帽子,不愿意接受帮扶。不过这由不得她,县扶贫办给她家安排了一名副科级干部“结对帮扶”。涉及孩子上学减免的事项,都按照规定予以减免。为此,仙草还是心存感激的。

松子的爸爸叫大祥,与细祥是亲兄弟。大祥憨厚、实诚,跟细祥的性格截然相反。他的身材魁梧,体积比细祥要大一号。他的嘴巴却笨拙木讷,一年说的话没有细祥一天说的话多。细祥脑袋瓜子灵活,眨眼一个主意。大祥的脑袋和身体都像没有上润滑油的轴承,转得慢,或者说总是慢半拍。但他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在整个鸭嘴湾是公认的,那就是为人诚实,力大如牛。所以,他从年头到年尾,活路干不完。建设工地上,县里的水泥厂,镇里的石料厂,都愿意请他。他没有去哪一家做固定工,因为做固定工,就没有自己的自由了,家里的孩子和庄稼就顾不上了,收入还没有“打游击”高。当然,做固定工要快活很多。大祥的老婆去世后,他没有外出打工,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娘,抚养松子。后来弟弟细祥走了,他还要兼顾着侄儿侄女。家里没有女人,总是打理不出家庭的样子,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缺少家庭的温度。所以松子长这么大,不知道母爱的滋味,这是大祥最亏欠、最伤感的事情。

大祥与细祥有过怨怼,起因是分家,主要是细祥太任性、霸道。鸭嘴湾的习惯是,兄弟一经成家,就另立门户,分居各爨。分家的时候,大祥手头很紧,想在老宅基地建房,遭到细祥反对。细祥认为都挤在老宅基地,将来没有发展空间,大祥硬是被“挤”出去了。大祥去鸭嘴湾新村花钱裁地基建了三间平房。没有料到的是,搬进新房才一个月,松子出生的时候,保住了孩子,老婆却没了。有人说,大祥的新宅基地风水不好,不是一个吉宅。大祥就此当了十二年光棍。曾经想续弦,因种种原因都没有成功。随着年龄增长,就越来越难了。

正因为兄弟俩结有怨怼,细祥走后,哥哥与弟媳之间一直相守着一个安全距离。因为仙草长期在外打工,这个距离保持得比较稳定。细祥对他不敬,跟孩子和弟媳没有多大关系,侄子侄女还是他家的根脉,大祥经常不声不响,不露声色地向杏子和稻子施舍一些爱,呵护着他们。孩子的奶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慢慢地,千里之外的仙草也有了感知。奶奶有嘴巴,孩子有嘴巴,家里有电话,总有话要说。


4

那天大祥下班早,去菜园摘了一大篮子青菜送到松子奶奶这边来,然后就喊松子跟他回家。松子正在奶奶这边写作业。大祥说今天在镇上买了卤菜,松子朝大祥望了一眼,说,我在奶奶这边吃饭,不回去,继续埋头写作业。过一会儿见大祥还站在原地,松子又说,爸爸做的饭没有奶奶做的饭香。大祥失望,又无奈,悻悻离去。大祥刚走几步,松子的奶奶左手拿着一条丝瓜,右手拿着瓜刨子从厨房里出来了。奶奶手里的丝瓜刨了一半,一半青,一半白。她对大祥说,祥子,要不晚上也在这边吃饭,昨天你买回的排骨今天才煨汤呢。

大祥站在原地,犹豫着。奶奶又说,一个人做什么吃呢?一把米煮饭怎么都不好吃,这边饭一会就熟了,把卤菜拿过来,跟孩子一起吃吧。大祥说,我去菜园把一厢红菜苔栽了就过来。大祥在鸭背山脚下开垦了一大片菜地,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不断。虽然他是单独过的,但他从来没有让母亲这边买过蔬菜,都是他到菜园子里摘了送来。

自从分家闹得不愉快之后,大祥除了逢年过节,很少过来吃饭。来吃饭也只在母亲的老屋,从来不去细祥的新屋。个中原因恐怕不仅仅是当年与细祥的过节。有些事,一言难尽。

大祥去菜园子要越过篮球场,再绕过鸭嘴湾的门口塘。大祥刚穿过篮球场,发现一群孩子在塘边吵吵嚷嚷,走近了才看清是在围攻稻子。两个大个男孩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稻子怒吼,你跳塘里去,把篮球给我捞起来!跳不跳?不跳,我们就把你推下去,淹死了我们也不管。

大祥看到水面上飘浮着一个篮球。

大祥站到孩子中间,说,稻子怎么啦?这么多人欺侮他一个?

这些年,扶贫工作队一边搞扶贫帮困,一边搞乡村振兴,村子的篮球架子、羽毛球场、乒乓球台都建起来了。孩子们放学回来,都习惯性地到球场玩一阵子。很多孩子篮球都扔不到蓝筐里去,只当是游戏。那天稻子也跟着去抢球,那帮孩子不让他抢,还侮辱稻子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稻子被赶出球场,站在场外生着气。不一会篮球突然飞到他眼前,他抱起篮球,想都没想,就给扔到水塘里去了。

大祥说,把篮球捡起来不就得了,都是鸭嘴湾的孩子,按辈分你们还要称稻子小叔哩。说着,大祥将篮球架上搁着的一根晾晒衣服的竹竿取下来,将漂在水里的篮球几下子就扒拉过来了。

篮球还给了孩子们,大祥伸手去牵稻子回家。稻子一下抱住大祥的大腿,伤心委屈地哭了起来。大祥将稻子抱起来,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安慰稻子,别哭,明天伯伯给你买一个。

大祥没有去菜园栽菜,抱着稻子回到家,拿了卤菜过来吃饭。吃晚饭的时候,稻子一扫刚才在球场遭受围攻的沮丧,欣喜地跟松子和杏子炫耀,伯伯说,明天去给我买一个篮球。

松子顿时兴奋起来,说,真的?我想打羽毛球。杏子说,我还是我们班乒乓球队员呢。

大祥说,好了好了,明天我刚好有事去县城,把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拍,都买了,好不好?三个孩子高兴得雀跃起来。松子和杏子抢着给大祥夹菜,稻子直接抓起一只卤鸭腿往大祥嘴里塞。

奶奶端着饭碗,看到这种情形,竟然忘记了吃,一直在欣赏这道风景。奶奶悠悠地说,祥子呀,以后回家就给这边打个电话,多一把米的事情,生火干啥呢,这样多好。松子也不喜欢吃你做的饭,松儿,是不是?

松子嘴巴一撇,说,就是。

大祥无语,只顾往嘴里扒饭。心思却在筷子尖那僵硬的动作表现了出来。

奶奶又说,细祥都走好几年了,莫把那个坨子还塞在心里,他当年只是年轻气盛,不懂事,也是我娇惯了他,你是哥,不能跟弟弟一般见识。

大祥不好意思地说,母亲你说么事嘛,早忘记了,我从来就没有记过弟弟的仇。

母亲说,每次叫你过来吃饭总是扭扭捏捏,那是为么事?你看这三个孩子,亲热得跟一个娘生的兄妹一样,多好。

大祥说,母亲,我和弟媳都在单着,来多了,担心鸭嘴湾的人背后说闲话哩。

母亲语塞。点两下头,喟叹一声,又摆了两下头,才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几粒饭进去,却没嚼,让米粒待在口腔里跟她一起想心事。


5

晚饭后,松子坐到桌前写作业。

杏子悄悄地凑到松子后背,偷窥松子作业。却发现他根本不是在写作业,就蹭到桌前说,松子哥,你写的么事作业呢?我一点都看不懂。

松子立即用手去捂本子。稻子闻声过来凑热闹,说,我来看看,松子哥画的啥子乌龟?

松子干脆将写的内容递到稻子眼前,说,你才读几天书?还认不得一箩筐字,看得懂?我都没听懂。

杏子不解地问,松子哥怎么又听不懂呢?

松子说,今天晚饭后,奶奶坐在门槛上,哼着歌,奶奶反复唱了好几遍,不知道啥意思。所以,我才把歌词记下来了。奶奶唱的时候,心事重重的:

白藕莲花满池塘,鸳鸯白鹤摆成双。

左边柏树牛搓痒,右边桂花羊纳凉。

牛是牛啊羊是羊,近在咫尺难成双。

杏子问,奶奶读过书吗?

松子说,奶奶读的书比我们还多呢。奶奶说,她读过初中。

杏子说,那奶奶唱的啥子意思呢?

松子说,不知道,待婶婶回家了,我们问她吧。

杏子说,明天问大伯不行吗?

松子说,我爸读的书没有婶子多,还是等婶子回家了问她吧。


6

眨眼,进了腊月。腊八那天,县扶贫工作队李队长和村支书来到鸭嘴湾,给仙草家送来了一个好消息。毛铺酒基地二期工程已经竣工,将在当地招收一百名工人,开年就去上班,名额优先照顾毛铺乡的贫困户。仙草被列入了确保对象,春节过后就不用外出打工了。工资虽然比福建打工略低一点,但除去来往的盘缠路费,净收入还要略高一些,关键是能照顾家中的老小。

仙草的婆婆听后喜不自禁,立马就用手机拨通了仙草的电话。仙草多次说,给她打电话只能是晚餐的时候,今天婆婆却不管不顾了。仙草听了电话,显然也十分高兴,没有责备婆婆,反而说,这个电话打得太好,太及时了,这边企业正在续订明年的劳动合同,如果迟打一天,她就签字了。

关了手机,才想到请客人进屋,让座,沏茶。他们也没有走的意思,好像还有话要说。村支书也是奔六十的人了,在鸭嘴湾德高望重。支书称她大嫂,说,我和李队长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不知大嫂同不同意。

她停下手中正在加水的暖瓶,说,这是么事话哩,你是一村之主,还有我不同意的事?

支书说,大祥单身有十二年了,细祥也走五六年了。这些年,大嫂心中的苦楚我们也知晓。既然大祥还没有续弦,仙草也没有改嫁的用心,能不能让他们成婚一起过日子?鸭嘴湾的人都认为挺合适。不然,家中三个孩子这边没爹,那边没娘,都缺着胳膊短着腿,过的不是日子啊。

她很利索地说,本来就是一家人,我有啥意见?巴不得呢!

支书说,大祥和仙草怎么想,大嫂知道么?

她说,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俩对我的三个孙子都一样疼爱。你看大祥,哪里分了彼此?仙草也一样,买鞋买袜,都是三个孩子一起买。

支书说,那我们一起撮合撮合?

她欣喜一笑,说,你是支书,你做主。你说话比我灵验,管用。

晚餐吃了腊八粥,松子写作业。杏子和稻子在玩游戏。杏子突然停下游戏,蹭到松子跟前说,松子哥,你听,奶奶在唱什么?

三个孩子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奶奶在厢房里轻轻吟唱:

哥有情,妹有情,

不怕山高河水深。

山高自有通天路,

河深会有摆渡人。

杏子问,奶奶唱的么事意思?

松子摇摇头说,听不懂。婶子快回了,到时候问婶子。


7

仙草是腊月二十四回的鸭嘴湾。她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套运动款的牛仔服。这款牛仔服适合农村孩子穿,经蹭,耐磨。还买了运动鞋和袜子,都一个品牌,是她打工的公司生产的产品,给员工打对折优惠。给公婆买了羽绒棉衣。这次破例给大祥买了一套羊毛内衣。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奶奶都念叨着大祥哥的好。家里挑挑驮驮的事情大祥闷声不响地干,蔬菜都是大祥开荒种的,还经常买些荤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这些仙草只能记在心里,不便表达。鸭嘴湾是个容易生是非的地方,稍不注意,就会平地掀起三尺浪,让你跳到鸭颈河都洗不净。

给大祥买的内衣仙草没有亲手给大祥,而是给了松子,让他给爸爸。松子接了内衣就屁颠屁颠地跑回家去了,对婶子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在他看来,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呢,那样就“见外”了。奶奶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他与杏子稻子也是这样相处的,亲兄妹一般。

仙草回家的当天,松子去书包里掏课本,准备做寒假作业。忽然从新华词典里掉下一张纸条,松子立马想起了那张方格纸条写的内容,那是奶奶经常吟唱的歌谣。他跑到婶子的房间,将纸条递给了婶子。

仙草接过纸条,好奇地问,写的什么,哪来的?

松子像向老师询问一道不会做的作业题,怯生生地说,奶奶在没人的时候经常唱这些歌,我们听不懂,才请教婶子。

仙草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字条,听到松子的解释,脸却不明不白地闪过一抹红晕。她将纸条紧紧握进手心,将背对着松子,一本正经地说,又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听不懂就算了。长大了自然会懂,做作业去!

松子吓得撒腿就跑。松子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向来和蔼可亲的婶子,为什么对这张纸条那么认真、敏感。


8

春节前夕,县扶贫工作队的同志除了对贫困户进行一次走访慰问,还须去二个以上的贫困户家中吃年饭,了解贫困户过年物资准备情况。李队长选择了仙草家。若在平时,仙草也许一口谢绝了,她本来就不愿意当贫困户。可是,过年了,工作队的领导请求上门吃团年饭,反而不好拒绝,便同意了。

吃团年饭,鸭嘴湾有自己的习俗。长辈后嗣有多少,都须参加,借此给长辈贺年、敬酒、贺寿。体现的是团圆、喜庆、祥和。年饭在仙草的房子吃,还是在婆婆的老屋吃?婆媳俩几乎想到一起去了,仍然在老屋。虽然是前后栋,还是有讲究的。在仙草这边吃,大祥总是有些尴尬,不自在。寡妇门前是非多哩,何况是孤男寡女。

老屋是三间土墼瓦房,一间堂屋,两间厢房。细祥结婚后在老屋后院的空基上起了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楼房。当年细祥想拆了老屋,建一个四合院,仙草没有同意。她说,这是祖业,要留根。

年饭的主厨是仙草。村妇女主任一大早就过来了,她跟仙草当下手。

妇女主任将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武昌鱼端上餐桌,年饭的十八道菜肴就上齐了。仙草从厨房出来,一边解围裙,摘袖套,一边吩咐松子去放鞭炮。

奶奶说,大祥去菜园摘菜去了,还没回呢。

仙草这才注意到堂屋里没有大祥哥。她接着母亲的话说,杏子,快去垴上喊伯伯回家吃年饭。

话音刚落,大祥挑着一担新鲜的蔬菜进屋了。大祥额头上冒着热气,滚动着汗珠。筐子里有白菜、萝卜、包菜、红菜苔、白菜苔、蒜苗、小葱,应有尽有。菜叶还披着霜,挂着冰。

这些蔬菜足够吃过三朝年了。大祥还打算给李队长一些带回家,工作队的同志为了乡村脱贫,好辛苦哩。

奶奶满脸的笑颜,说,松子,人齐了,放鞭!

门外一阵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顿时把年味炸得四处弥漫。大祥和仙草作为主人,请客人入席。

堂屋正中靠墙摆着香几,香几前面是八仙桌,背靠香几的座位是主位。年轻的妇女主任像主人一样,拽着奶奶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李队长和村支书不再客气,在奶奶的左手边落座;三个孩子早已抢占了进门的座位,挤在一条板凳上,筷子已经握在手里,只待长辈一声令下,就去捞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剩下只有奶奶右手边的一条凳子了。大祥无声坐下。仙草迟疑了片刻,有些畏缩不前。奶奶说,仙草快入座呀,她才羞羞答答地挨着大祥坐下。屁股却反反复复挪动着,像凳子上面有钉子,不自在。

年饭开局,大家相互敬酒,互致祝福。

三个孩子不甘寂寞。松子领着杏子稻子跟长辈敬酒。第一个祝奶奶身体健康,寿比南山!把奶奶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松子接着提议,给爸爸妈妈敬酒。三个孩子异口同声说:“祝爸爸妈妈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三双小手高举着黄澄澄的橙汁,向大祥和仙草这边伸了过来。

仙草拿酒杯的手却被孩子们的话给呛住了。这酒如何领敬?孩子们是读书读糊涂了吗?称谓没有分清层次!奶奶是他们共同的奶奶,大祥和仙草却不一样啊。大祥是松子的爸爸,杏子和稻子的伯伯;仙草是稻子和杏子的妈妈,松子的婶婶,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煮了呢?正当大祥和仙草犯愣,不知所措的时候,李队长站出来了。他是县委政研室的副主任,见多识广,善于救场解围。他幽默风趣地说,孩子这杯酒道出了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心声,此处应该有掌声!

大家哗地鼓起掌来。掌声破解了尴尬。

仙草站起来,说,我敬李队长一杯,感谢您对我们家的关怀。

李队长说,这酒你得敬支书,鸭嘴湾的情况他了如指掌,你们家的困难他知根知底,时刻记在心上,挂在嘴上。没有他指点,我们很难做到精准帮扶。

仙草只好把酒杯转向支书。

支书却说,你应该敬大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他守护着。仙草听到这话,脸唰地就升起了红云,双手端着酒杯悬在空中。大祥却一反常态,沉稳大方地站了起来,憨乎乎地说,我们敬母亲,这些年,几个孩子把母亲折磨老了,头发全白了。仙草端着酒杯又随大祥转向婆婆。她老人家立刻来了精神,笑呵呵地说,我本不应该领这个敬,我的孙子我不带,谁带?水往低处流,累死累活都是应该的!但是今天儿子和儿媳一起敬的这杯酒,我喝,我一辈子没有喝过酒,就是醉也喝了。

一句话又把大祥和仙草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仙草想,婆婆应该说“大儿子和二儿媳妇给我敬酒”,怎么也跟孩子们一样简化了层次,给“一锅煮”了呢?今天是怎么啦,都混为一谈?仙草这样想着,端酒杯的手就有些轻微的颤抖。

李队长又来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又是掌声驱赶了尴尬。

奶奶来了兴致,她说,我们家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李队长和支书老弟啊!他们给孩子送书本,给大祥和仙草送工作岗位,过年了,送温暖上门,孩子们,这酒能不敬吗?

一家三代人就齐刷刷地站起来给李队长和村支书敬酒。

酒酣耳热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吃饱喝足了,拧开了电视机,声音开得山响。央视正在回放历年春晚的优秀节目,湖北民歌龙船调《妹娃要过河》立即充盈满屋。村妇女主任起身搂着仙草的胳膊,跟着电视哼唱起来。

女: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呦喂

妹娃我去拜年哪呵喂

金哪银儿索银哪银儿索

那羊鹊叫啊捎着莺鸽啊捎着莺鸽

白:妹娃要过河是哪个来推我嘛

男:我来推你嘛

女:艄公你把舵扳哪妹娃我上了船

啊喂噎唑啊喂噎唑

将阿妹推过河呦呵喂

白:妹娃要过河,是哪个来推我嘛

男:我就来推你嘛

合:金锁银锁金锁银锁

阳雀叫哇阳雀叫哇……

歌声像激素,把年味唱得分外浓烈,分外喜庆。

李队长站立起来,大手一挥,笑呵呵地说,妹娃要过河,大祥来推,我和支书当艄公,好不好?

没待李队长说“此处应该有掌声”,掌声就响了起来。虽然堂屋里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个人,由于大家鼓掌专心,加劲,掌声竟然像餐桌上的火锅,热烈,沸腾。

大祥和仙草梦游般跟着一起鼓掌。待他俩反应过来,在脑子里考量自己应不应该跟着大家鼓掌,却已经覆水难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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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22年6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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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俊华,1961年10月生,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长期从政。1983年开始创作,在《长江文艺》《延河》《黄河》《湖北日报》《工人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30多万字,并被多个专集选用。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黄石市散文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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