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初的随笔《记忆碎片之浮屠》

新东西

                   记忆碎片之浮屠  

张顺初

我的家乡在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区含浦镇涧子村。这是一块飞地，四周被湘潭市和宁乡市包围着。解放前就是这样，那时是长沙县长乐乡第十五保。  

保长贺高松，他的家就在涧子南边的一个叫燕窝的山冲里。贺家大院里，住着他和哥哥兄弟俩。主持家业的是他哥哥。他从小在长沙市内读书，因为有文化，回家当了保长。他年轻气盛，很想干些事情，国民小学就是在他手里建立起来的。还制定了一些乡规民约，对涧子这个小社会的和谐，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他作为国民党一级政府的行政长官，他也执行了上级的一切指示，比如抽壮丁、交公粮等等。  

解放战争势如破竹。解放了的大地上，土地改革运动如暴风骤雨，势不可挡。贺高松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于是他趁湖南省还未解放以前，逃之夭夭。  

一九四九年湖南省和平解放。土地改革时，他家划为地主，房屋土地尽皆没收。他的哥哥也被关押。拷问其哥哥，哥哥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可以说他逃过了第一关。土地改革后，接着就是土改复查。这时候已到了1951年。调查贺高松去向的工作组已经掌握了贺高松逃到江西省南昌市的确切地址，于是由县、乡和村组织抓捕小组，立即赴南昌抓捕。  

1951年，我已经十三岁了，论个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上面的哥哥被派去长沙大托铺修飞机场，村里派给冬哥的民兵任务，多数都由我去顶替。比如春节期间的巡逻、值班等等。关于贺高松的事情，也能知道大概。  

贺高松很快就被抓回来了。他们下午到家，农民协会立即召开贫农和民兵大会，报告贺高松已抓捕归案的好消息。据抓捕小组的人说，他们到南昌后，立即同南昌市有关部门联系，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贺高松改名换姓，在南昌市一条偏僻的小街上开了一间中药铺。那天刚刚开门，贺高松拿起戥子正在抓第一副药。他们三个进去，组长叫了一声“贺高松！”，贺高松手里的戥子应声落地。说时迟，那时快，三人架着贺高松就往外跑。吉普车早在外面等候。上车后，直奔火车站。一路上，贺高松一言不发，也不反抗，很顺利地回来了。会上，农民协会会长对第二天的斗争会，民兵连长对当晚的的保卫和看守作了安排。其时农历下半月，月亮还没有出来，又要下雨了。散会后，人们都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贺高松跑了！  

贺高松是关押在农民协会所在地。这是一所地主的宅子。它建在一个缓坡上。因为有坡，所以打地基时，要取坡后的土填到坡前。这样房后就有一个高坎，约有三米高。为了采光，最后的那间房只有三面墙。关押贺高松的房子，是一间偏僻的过道房，一个窗户外是天井，两张门，一张门通外面是高坎的那间房，已用铁搭扣扣上，并用铁丝扭死。另一张门与横堂屋相连，看守人员就在这横堂屋里。贺高松睡的地方就两条板凳，一块门板，加上简单的被褥，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当天晚上下大雨。  

第二天发现贺高松跑了的现场是这样的：后门锁搭扣的铁丝被扭断，后门虚掩，三米的高坎上，因为雨水的冲刷，没有明显攀爬的痕迹。  

当晚值班看守的是基干民兵周念五，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出身贫农，小时候因无钱医治，发高烧烧坏了声带。能说话，但不清楚，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听懂。为人极其老实，交代的事情，能不折不扣的完成。他说他晚上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认为贺高松身体瘦小，不可能逃跑。半夜时分，他开门进去看到贺高松已经睡了，就从外面把门插上坐到被窝里，开始没想睡觉，不知怎么到后来就睡着了。他垂头丧气，悔恨不已，愿意接受组织处分。为什么只派一人值班？民兵连长说，有几组民兵在外面巡逻。第二天的斗争会，主要由民兵负责警戒和执行，这些任务都是比较艰巨的。而看守相对就轻松些，考虑到周念五老实可靠，一个人也能完成。没想到发生这种事情。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贺高松的去向。几个民兵很快就把贺高松的老婆和女儿抓来了。软硬兼施，直到傍晚，他老婆才交代贺高松昨晚半夜以后，慌慌张张地到了家里，前后在家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拿走家里仅有的几块钱和几套衣服就匆匆离开了。又审问了一个多小时，才交代贺高松往湘潭市方向去了，那里有一个亲戚。看来他老婆交代的时间是算计好了的。如果交代早了，他可能在湘潭被抓住。民兵还是立即奔赴湘潭，可他的亲戚说已经离开了，什么时候离开？往什么方向去了？亲戚拒绝回答。民兵空手而归，线就这么断了。  

当时成立过专案组调查，据说重点调查了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周念五，但他和贺家没有什么瓜葛，他人又老实胆小，可能性极小。另一个就是农民协会会长刘云山。贺高松建好国民小学时，需要一个看守和管理学校的人，有人推荐刘云山。经贺高松考察，刘云山家庭赤贫，夫妇二人，无儿无女，靠打零工度日。人不仅老实，而且精干。刘云山就这样搬进了学校。从感恩考虑，他有这个可能。但断案不能单靠分析，要真凭实据。刘云山担任农民协会会长以来，工作积极，并无谋私行为。那时破案手段有限，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贺高松就这样离开了涧子，音讯全无。几年以后，他的妻子也带着孩子改嫁了。家乡人民对这件事议论了好几年，始终不得其解。我没有读过私塾，但我自学了《增广贤文》。在我们那里，很看重《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隐隐约约感到，可能就是这句话救了贺高松的命。这个答案‘放之四海而皆准’，毕竟空泛，只能说是没有答案的答案。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可我却没有忘记。只要有机会，我就要打听打听。  

这件事已经过去70年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微信群里遇到我的小学同学。我们自然谈起贺高松。他说你还不知道贺高松回来过？我的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他说贺高松是1983年春节前回来的，那时他60岁左右，虽然老态，但精神还好。他带了些小礼物，他是来感恩刘云山的。遗憾的是刘云山已经在前几年过世。于是他买了些阴界物品来到刘云山的坟上，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1951年到1983年，时间过去了32年。土地改革时的老人已经不多了，人们早已淡忘了贺高松，没有人再去深究了。据我的同学讲，刘云山解放前是地下党员，曾受到过贺高松的保护。再说，贺高松在我们那里除了出身地主，也算不上恶人。但他瘦小的身材，能不能过暴风骤雨的那一关，就很难说。刘云山出于报恩，将贺高松放走，从逻辑上、德行上，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他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  

现在只知道他离开湘潭亲戚家，到了武汉，然后去了广西，在那里结婚，生了四个孩子。  

贺高松在涧子除了祭奠刘云山，就是走访左邻右舍，看望自己的儿女，侄儿和孙辈。住了一段时间，广西的儿子把他接走了。  

从我写文章的角度，我当然是希望详细了解诸如贺高松解放前是如何保护刘云山的？那天晚上刘云山是如何放走贺高松的？以及贺高松的逃走路线，经过些什么地方？还得到什么人的帮助？遇到些什么险情？为什么选择在广西隐匿？再婚的妻子如何？等等。越详细越好。但我没有见到贺高松，见到的人，对这些又没有兴趣。  

话又说回来，时过境迁的事，那些不愉快和愉快的往事，就让当事人去回味吧！局外人知道贺高松还活着，活得还不错，这就够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已经不再是空泛的，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答案了。 

张顺初，男，1938年生，湖南省长沙市人，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长期从事企业管理和职工教育工作，曾任大冶有色金属公司教育培训处副处长、湖北电大有色分校校长。副教授、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