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恩师周正藏 李儒望
在风和日丽的课余,我常去学校操场上走走。这个时候,在教室里因长久伏案阅读而疲倦、慵懒的心身,就会骤然一振,我那几乎快要凝滞的血液,面对着同学们欢跃、嬉戏、追逐的场面而瞬间轻快、活泼地流动起来,这一“走走”,常常就变成了驻足的“逗留”了,直至上课的铃声再次响起,我才不舍地回到教室。----这是我在50年前的母校——大冶冶炼厂中学,即现在的黄石市有色中学的学生生活中的片段。 说到母校,我油然而生一种念情。这种念情自我高中毕业到下农村、进工厂、干公安后一直跟随着我,且在42年的生产、工作中,时时会泛起一股激情和负疚,这激情和负疚均因一人而起,那是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恩师周正藏老师。 周正藏,男,原籍上海,196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我1972年上高中时,他就在我的母校任教,担任我们303班的班主任,教政治课。他带我们班只有一年的时间,但这一年里,我是他最为喜欢的学生,而他,则成了我最亲近、信赖、崇敬的老师,也是为我打开知识之门,指导、奠定我人生之路第一块基石的人。 我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了。但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政治课,却让我记忆弥新。 “……人类的始祖,是距今二、三百万年的古猿。在十九世纪神权专制的欧洲,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震撼苍穹!‘猴子变人’,皇权认为这是对人类的耻辱。”,他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庄重、严肃、流利地为我们演讲。“按生物进化论观点,猿发展到今天成为‘人’,是由于猿大量的生存和死亡,而按唯物主义发展观,则认为猿之所以变成‘人’,就是劳动!”,说着,他的整个额头连同头发重重地往上往后一顿,带着他那锐利、聚神的目光,他右手上握着一截粉笔头,猛地挥向前方…… 这些新奇、陌生的理论,象经过他的磁化再发挥出来的磁场,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达尔文”、“生物的起源”等新鲜的词汇,我是第一次听说,我一时木讷地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他继续讲道:“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与人类社会相伴相生。在愚昧、野蛮时代,自然界象有一种完全异己、有无限威力、不可制服的力量和意志与人类相对抗。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们完全服从自然的意志和力量,因而就出现了最初的自然宗教、拜物教、图腾崇拜……。” 同学们屏声静气地听他讲述人类和宗教的起源。也许是我听得入神,又不时地做笔记,而受到了他的注意,在另一堂课里,他讲着讲着,忽然提问: “……”,第一个被点名的同学未回答出来。 “……”,第二个被点名的同学仍未回答出,却显得惴惴不安,脸上火辣辣的,这个人就是我。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怯生生地告诉他,我叫李儒望。 他脸色一沉,说:“你还不错,答不出问题,脸知道红!知耻而后勇!” 答不出问题而脸红的我,就这样被他注视并记住了。 周老师知识渊博,演讲极有感染力。他是全校教师中少有的负有盛名和权威的政治课老师和班主任,经常受邀去全市多个单位党校,给各级领导和学员讲课。 当时,他才30余岁,但背不太直,已明显有些驼背,常穿一件三个荷包、稍有些肥大的学生服,两手双双插入裤袋里,额头微微皱起,嘴唇略微突起,时而紧紧地抿着。当他讲话时,他的右手才不停地从裤袋中抽出,做着大幅度明快、极富变化的动作。待话讲完了,他的右手,就又收回裤袋里去了。 课堂上,他较严肃。在课外,却很随和,少有矜持。常给同学们讲故事。每讲到惊险、恐怖之处,女同学常会发出一片惊呼;而对故事中的人物作幽默、滑稽的讥讽,又常引起同学们的轰然大笑。 他常找我谈心,让我去他宿舍看书,学魔术。还常翻阅我的作业本和笔记,向我提问一些在我看来很古怪的问题。在课堂上,他把同学们回答不全的提问,最后点名让我来作补充。我知道,他喜欢我了! 那是一个课间操的时间,他又翻看我的作业。忽然指着作业本中“妒”字,说我写错了,“应该写成‘妬’”,他肯定地说,我并不认错,和他争辩。他轻轻地拍拍我肩,笑着说,“别急,也不争,来来,我们来请教这位不说话的老师!”说着,从同学手中顺手拿过一本字典查阅。结果,我俩都没错。 原来“妒”字是简化字,而“妬”则是繁体字。他笑了。而我,也因竟在同学们暌睽目光下和他争辩,很是得意! 一天,他从班长那儿特意拿走了我的作文本。第二天,把作文本还给我时,我打开一看,不禁“噢”地一声,原来,他用红笔将我写的一首诗的下半部分,几乎都改写过了!见我一脸茫然,他说:“把它重新誊写一遍,再交上去!”,而我,居然照做了!不久,我这首经他修改过的诗,被语文老师在全班和全年级当“佳作”来评讲! 语文老师的赞扬,让我不禁有些飘飘然,骄傲了起来。而他 ,发觉了,开始疏远我,不大理我,直至因为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他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那是班里开展的一次诗歌朗诵会。我在会上朗诵了一首同学们都没听懂的古诗。会后,他把我叫到他宿舍,劈头就说:“好你个李儒望,诗人啦!”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他厉声地喝斥我说:“你这是出风头,表现自己!” 老师从来没有过的对我的厉声呵斥,让我受到了惊吓,也让我的自满、骄傲和虚荣心第一次受到打击,我的脸顿时象贴在一个炽热的火罐子上,灼灼地被炙烤着! 这事在当时以至现在,对我都是极富影响、最值品味的事。倘若说,我当时稚嫩、干涸、空旷的心田,由他开垦、启迪,在学习上有点进步的话,那么此时,又是他在合适的时机矫正了我的步伐,摆正了正确的方向。至此,我恍然大悟,我先前与他争论“妒”字时的得意,是多么狂妄、轻薄。 从这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怕见到他,总是回避他,他也不理我。但想起他以前曾建议我多读些课外书,我便借来了那些让人似懂非懂的黑格尔、达尔文、康德等人的书看,如《天演论》、《进化论》、《逻辑学》等等。在这些生僻、晦涩的书本里,我象个初生的牛犊,在那遥远、荒蛮的山涧、原野上,跌跌撞撞地或爬行或奔跑,虽然收获不大,却也培养了我广泛地阅读,以及对唯物主义哲学的兴趣和爱好。 我俩这样互相疏远了好一阵子,我以为老师已经不喜欢我了,放弃我了。忽然有一天课间,他来到我的座位旁,又查看我的作业。当他看完并合上作业本,看着封面上我的名字“李儒望”时,只见他瞟了我身后一位女同学一眼,又冲我神秘地一笑,然后,从我手上接过笔,将我名字中的“儒”字,改为“玉”,就成了“李玉望”,我当时心智虽不全,但他这一改,我也明白其用意!这位女同学,她的名字中就是“玉”字!他的用心我懂了啊……面对恩师,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的脸又红了……。老师,用这样一种方式又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原来,老师还是喜欢我的。 不久,他突然调离了我们班,再后来,他辞职离开了学校,约在1975年他调回了上海,在某党校任教。 1974年我高中毕业下农村插队落户,从他辞职到此时,我先后两次去看过他。首次是他刚辞职,我到他宿舍去看他。他问我学习上的情况,并向我推荐了一篇当时报纸上的文章。临走,他送我一个蓝色皮面的笔记本;第二次是我毕业前夕,我又去看他。他见面就问道:“你团组织解决没有?”我说还没有。他当即皱了皱眉头,审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问。 “……我…”,我回答不出。 “这儿风气不正。不要随大流,也不要怨天尤人,走自已的路啊。注意,切忌轻浮、浅薄呀!……”。这是他和我的最后一面,也是他和我这个学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50年过去了,周正藏老师虽只短暂地教过我一年,可在其后许多年间,总教我萦怀不己,催我自省,激我奋斗。“切忌轻浮浅薄”,一直是我恪守的警训。在下农村插队期间,我曾想过给他写信,可迟迟直至90年代初,他去世了,我也未动笔!该向他汇报什么呢?我满是愧疚。难道说,我仅仅涉足到了知识海洋的边?甚至连边也未挨上?今生,我没能成为他所期待的“知耻而后勇”中的“勇者”,也没有成为他眼中优秀的“人才”,甚至,他开玩笑地希望我和“玉”同学结为琴瑟之好的愿望,也没实现……。我想,我是终生辜负他了。 二0二二年六月于武汉
作者简介: 李儒望,生于1956年2月,湖北大冶市人,大专文化,退休警察,一级警督。曾任黄石市公安局东方山分局法制科负责人。曾下放农村插队落户,后进工厂当工人,再进入公安队伍,2016年2月退休,现居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