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永超 | 散文：故乡是一个温馨的字眼（上）

黄石文学

故乡是一个温馨的字眼（上）

□ 吕永超

散步归来冲凉之后，最惬意的事情，是坐在沙发上一杯茶一本书。

茶是清明茶，芽叶紧裹，视觉清爽，水浸其中，纤毫四游。不急着喝，先看书。

一本《地名志》，读完前言后记，翻看目录，有生我养我的故乡词条。心情大好。此时风通人性，从窗户潜入，裹带茶香，闻之神情爽利。放下书籍，伸手端杯，轻轻啜上一口，温度适宜，听到喉头咕咚一声，那份满足恰到好处。

人人都有故乡，那是根。我的故乡大名叫小金冲。她的由来、沿革，传承数百年的宗谱里，用柳体毛笔字，明白无误地载录其中。我读过不下十遍，那时，喝着陈茶细读，翻着词典断句，枯燥但回甘。至今，我闭上眼睛，能说出小金冲历史演进的子丑寅卯来。

我深喝一口茶，小心翼翼又充满期盼地翻到“小金冲”词条的页码。我含润一口茶水在口腔里，冲抵想抽烟的欲望。摘下眼镜，凑近细读：“小金冲湾，‘小’即面积小，‘金’即姓氏，‘冲’即两山之间地势狭窄处，‘湾’即居民点。……”

我实在忍不住了，“噗嗤”地喷出茶水。

关于“金”字注解，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我坐不住了，砖头厚的《地名志》，被无辜地摔在地下；玻璃杯中清明茶，也在我手舞足蹈中被带翻，茶水顺着茶几，缓缓滴落。那是痛苦的泪。

小金冲，不单单是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一个名词，它是安置我灵魂的故乡。关于它的典籍，我知晓的，无一不读，从未发现“金姓”之说。十几年前，就着茶，我写出了《小金冲匠人》、《小金冲植物志》等等，故乡的那些美好人和事，一直充沛着我的正能量，一直滋润着我的心田。但是，事关小金冲的本源，我却忽略了。看来，有些事情被忽略，谓之大度；有些事情被忽略，则贻误世人。

我洗把冷水脸，平复一下心情。重新泡上一杯清明茶，在热气氤氲中，穿越485年前，首先与十三世祖吕平对视。

这是明世宗嘉靖十六年的事情。25岁的吕平，不管北京深宫里那些破事，冒着清明节的纷纷细雨，与大哥小弟一道，跋山涉水，到八里开外的饶家边祖坟山上，为他的太爷、爷爷扫墓。

吕平身高八尺，器宇轩昂，身穿青色䄔衫，头戴瓦式布巾，无疑是那个年代的帅哥。他的大哥、小弟一身窄袖杂色盘领衣，配上六片拼缝的疙瘩帽，明显的与他不一样。难怪，他是“邑庠生”，本县秀才。

典籍中用省简的句子，写下了吕平这次扫墓的“轶事”。说他祭奠完毕，在饶家边山脚柴门人家躲雨。顽皮的小弟吃着三月的树莓，粒粒血红，鲜嫩欲滴，刺激了他的食欲。欲取，小弟闪开；吃可以，得讲家族的故事。他记得往年都讲了，小弟撒赖说没有记住。他放下秀才的矜持，来一个故事换树莓。

树莓红润的汁水，直钻吕平的心肺。他快乐地打开思绪，一下子与390年前的一世祖神思相接。

公元1147年，一世祖吕思义在南昌为官。这年他20岁，回归始祖地——紧临长江边的龙坪休假。他父亲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在烟雾缭绕中，跟他兄弟三说事：隔日从龙坪出发，以北面梅川为基本方位，游历蕲黄广。

吕思义见多识广，立即明白父亲深意：与其说是让他兄弟三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如说是为这一脉吕氏家族开枝散叶，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老父亲放下水烟袋，接过茶杯，三指护盖，撇了撇茶末，一声“知父莫如子”后，慢饮绿茶。

南宋绍兴年间的龙坪到梅川这一带地域，人烟稀少，低山连绵，低岗逶迤，丘陵不断。漫无目的行走，何时是个头？

吕思义脑海里跳出始祖发根地——江西饶州石塘。故郡难忘，他提议，用“逢塘即止”作为盟约，谁遇到塘，谁就停止前行脚步，兆基于此，开辟未来。

老父亲闻言，又喝一口茶，一只手得意地轻拍木椅扶手。

一路北上，乘船过港、跋山涉水，开局顺利，先遇“穴塘”，老大在此落户，圈地育人，繁衍子孙。

与胞兄揖别后，吕平带着弟弟继续行走，风餐露宿，终于在相隔龙坪百余里、梅川二十余里的地方，与“沙塘”相逢，他无可争辩地留在这里开创基业。

八十余年的瓜瓞绵绵，沙塘盛装不下满堂子孙，在原地开发，衍生出吕兴泰、吕兴祖两个湾场，扩展了一个叫何子冲的村落。沙塘完成使命，尘封典籍。

典籍记载，吕平说到这儿，雨过天晴。他走出柴门，眼看四周，竟然产生了比学一世祖的冲动。他把想法装在心里，等回家后，与他父亲摊牌。

父亲时年四十有九，这位何子冲湾的“补邑庠生”，终生“图《东西铭》”，把北宋思想家张载的这部著作捧为圭臬，向往“乐天安命”，崇尚“父母在，不远游”。当吕平把另谋它地、独立门户的想法告诉他，他也端起了茶碗，轻吹慢啜，微闭双眼，不言不语。

父未开口，吕平不敢越雷池半步，却郁郁寡欢，转而“行真武，治易经”，在“道可道，非常道”中经营日子。不过，由此立下的“一脉所在，勿舍近求远”的族规，延宕了114年，直到十六世祖吕天长打破。

公元1651年，21岁的吕天长不满何子冲湾人多田少，立志走出故乡，继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过了这年中秋团圆节，他辞别父母兄弟，在母亲轻呼慢唤中，头也不回地顺河而下，走了三天三夜，发现一块宝地。

此地一边临水，三面环山，中间凹平，蓬茅乱长、杂树钻天，没有人烟。吕天长刀砍杂木，捡拾石块，筑屋垒房；就地造灶，燧石取火，填饱肚子。夜深人静，明月山间照，清泉石上流，他记起一世祖吕思义“逢塘即止”的盟约、十三世祖吕平开疆拓土的无奈、《礼记·月令》中“毋漉陂池”的句子。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排列组合，筛选出“小陂冲”三个字，小者，范围也，陂者，池塘也，冲者，位置也，既承继祖训，又勾连现状。这样，在清朝顺治八年（1651），小陂冲标定了故乡的位置。

变“小陂冲”为“小金冲”，全是“陂”字惹的“祸”。我们这儿方言，“陂”与“屁”谐音，常被乡人讥笑。族长长叹一口气，在清光绪十六年（1890），改“陂”为“金”。小金冲，作为故乡的新名，从这年起，温暖地陪伴子子孙孙走南闯北……

到我这一辈，这一脉吕氏已经是第二十六代了。碰到胡乱解释小金冲的事情，我岂能一笑了之？

事实上，当下借挖掘地方历史文化之名，“无中生有”解构历史者有之，“有中虚无”粉饰历史者有之。这对故乡是一道硬伤！

故乡不需要硬伤，是一个温馨的字眼。在书房里，我写下这些文字，如释重负，继而喝茶看书，心也就静下来了。

（未完，待续。）

—END—

本期排版 | 苏剑卿

作者简介|

吕永超，196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武穴市梅川镇小金冲，大学文化，二级文创，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5年创作至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