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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吴蒙 | 散文:黄龙山上黄龙寺

发表于 2022-7-25 15:49:36 | 查看: 13719| 回复: 0| 来自浙江
黄龙山上黄龙寺


吴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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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寺,仿佛一枚不灭的戒疤,抑或是天师遗下的棋子,永远打在黄龙山的头顶。不知晓它的籍贯,属释属道;不知道它的法门,为僧为尼;不清楚它的起源,是朱明还是满清;更不了解它的因果,肇于何时,败于何故。只留下一副石门甲像墓碑,一对石狮子像翁仲,守着清风明月,宇宙洪荒,左脸青翠,右脸苍茫。

出古邑大冶二十三公里,穿过果城里的繁华,双港口的宁静,上下纪村茂盛的鸡飞狗叫,我和我那颗虔诚的心,同时抵达黄龙山下。山坡上的百亩栀子花开得正浓,仿佛漫山遍野的玉蝴蝶,抬着碧绿的黄龙山在飞。山脚下依次有上邓、下邓、王家洞、下纪铺、北刘、曹铺等村落,九姓十三烟的人民,像依偎在老母鸡翅膀下幸福的鸡仔。

入山口左边巨石上,立有一块村规民约石碑,碑面不知去向,只留一个石质空架子,像一只失去镜片的眼镜框,望着对面曾经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孟家山。孟家山,正是当年红军与白军、日军先后鏖战过的地方,险地与空门仅一垄之隔,正如孟子所言: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石碑立柱上隐约有联文:“□事承宗祖,规示子孙。看石头和文字的风化程度,估计在数百年以上,不会短于黄龙寺的历史。当年,它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威力,不亚于当今的国家法条,长期守护着这片山、水、人,包括宗教信仰在内的安宁。只可惜,那载有详细条文的石块,据说早被村民拆去筑了沟渠塘堰,也许是粪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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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残篇断简般的石阶,拾级而上。我依次翻开春天的小雨,夏天的蝉鸣,秋天的芒花,冬天的飞雪,像一位慕名而来的行脚僧人,走在进山朝觐的路上。被菩萨、信众,甚至是山匪、豺狼踩踏过的石阶,光滑明亮,能照见天空的流云飞鸟。山道两边浓荫避日,时有细雨、落花或阳光,穿过芜杂的枝条,洒落在我头发花白的思绪上。走在如此古老的山道,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否则多嘴的鸟鸣和无意的苔藓,会让你的初心,来一个意外的趔趄。

此时,有溪流声从四面升起,像暮鼓晨钟,像时间的木锤,敲在大山的木鱼背上,但你看不见那个轻轻敲打的人。如果说佛有八音,那么黄龙山的溪流就能奏出第九种声响——像月光悄悄移过佛堂的莲步声。你看,无数山石,个个神态超然,玲珑剔透,在梵音袅袅的溪流中沫浴洗礼。我是个俗人,看到的只有林荫美鸠乳,水滑羡鱼沐的世俗之乐,不如那些成仙得道的石子,流水无意,空色两忘。令人惊异的是,在这高山之上竟有一群小鱼,像乡野孩童,光着腚子,在透明的水潭嘻戏追逐,装着听不见母亲的唤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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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山道上自然鲜见人影,除了我,除了那只无家可归的老山羊,还有山羊脖子下锈蚀的铃铛,在空山喃喃自语。如果你有心,就会发现路边巨石丛中,有一簇簇白花石蒜,好像也叫彼岸花,想象那花开时节令人胆战心惊的雪白,仿佛历代芳踪觅绝的孤魂野鬼。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被威严的巨石镇压着,被多情的荆棘纠缠着,阻断了前世今生。只有那些身在高枝上的桃花、樱花、禾雀花,才能体会到这些低矮的石蒜落魄岩隙的苦楚。远眺山对面,南刘湾晒纸垴的山地上,有对夫妻在默默劳作,他们的小儿子和一只狗跟在后面快活地玩耍。与之形某种隐喻或共情,是长空之上,有只孤独的鹞鹰,飘忽不定的云游道人,从黄龙山出发,沿着梦家庄、李家坑、贺家桥,向风高浪急的毛铺水库飞去。

踏上数不清的石阶,穿过一座坍塌的石寨门,一大片不立寸碑的和尚坟,在盘根错节、万箭穿心的竹林深处,一座寺庙遗址无声无息出现在眼前。金碧辉煌的殿宇,面如明月的高僧,顶礼膜拜的信客,都不见了,只有一对石狮子,像不倒的信仰,挺立在黄龙山,门楣上隐隐约约有黄龙古刹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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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茂盛的毛竹林,绿得像一片苦海,破土而出的竹笋,是不是节节向上的贪嗔痴慢疑?昔日烟火、宏愿、悲喜,都挡不住毛竹欲望的脚步,满地残碑断碣,在草丛中潜藏着几百年的辉煌。

发现有上半爿石磨,废弃在寺庙门口左边。一只半人高的竹笋,鲜嫩肥壮,正好从磨心穿膛而出,踏着林间禅意金黄的光梯,苒苒步向天空,仿佛一句千年的菩提偈,刚好被竹笋参透。在阳光雨露的不断加持下,入夏去秋,外表碧绿内心空明的竹管,就成为啄木鸟修己渡人的新道场。而那下半爿石磨,走失在幕阜山,永远找不回自己的上半身。

同行的当地美女导游说,她小时候常来古刹废墟玩耍,挖竹笋,拣柴火,采蘑菇,有时还会挖出不明动物残损的骨骸,吓得伙伴们一哄而散。那胆小的一连几夜恶梦不止,吓出毛病来。但经奶奶水碗一立,筷子一竖,对着黄龙寺作三个揖,烧就退了,病就好了,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往黄龙山上爬。

我在杂草丛中寻找那些不说话的碑碣,那些散佚于荒芜中的史册,试图考证一座寺庙晨星廖落的传承。所有能见的碑碣都已残缺不全,可见当年破坏之烈之繁之持久,找不到一篇完整的碑文,厘清黄龙寺的源流,印证一代代虔诚供奉者的仁心善举。我穷尽自己的目力,在几截残碑中总算发现了几句没头没尾、刀痕漫漶的文字。“…来龙重地违者重处刘…”,这应是山规寺训碑。“…大明万历十八年…”住持僧融德,这当是寺庙建设记的残存;从佛教融字辈推算,这位融德住持应是佛教临济宗第四十代弟子。邓之玫道光二十二年施田斗、邓美如道光二十三年施田七斗,这肯定是一次大规模重建时的功德碑;在山多田少、民穷地瘠的山区,捐出一斗历经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田地,要有多大的诚心和善念。当然,还有无数的文字和故事,深埋地底,有待我们去挖掘。也许,在某个樱桃张开小口的五月,有个幸运的青竹郎,能在广阔无边的竹林深处,意外挖到那只生得最慢、埋得最深、长得最肥、本来无心出土的落林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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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考究黄龙寺的历史源流,我多次翻阅《大冶县志(同治版)》,查无任何历史记载。后来我想起在解放前,毛铺一带属于鄂城县灵溪乡,黄龙寺在鄂城县应是著名的宗教圣地,鄂城的舆图方志应有所记载。于是,我特意拜托鄂州市委的诗友刘国安兄,帮忙查找黄龙寺的历史线索。我祈愿,大冶黄龙寺,那个流落在时间之外的游子,一定会在祖地的族谱上,找到自己的世系和源头。

躲过历代兵燹、文革浩劫、风雨洗刷,到20世纪80年代,黄龙寺除了残存石狮、石门甲外,还遗存一尊明代铜香炉。相传这香炉极具灵性,春天能发出雷鸣,冬天可开出野花,夜深人静时可自燃神秘的香火。是以村民都敬之为神,膜拜有加,谁都不敢动它。8090年代,那是一切向钱看的时代,钱成为大多数人心头唯一的精神信仰,干鱼寻胆、佛面刮金之事层出不穷。山脚下北刘湾一考入湖北美院的刘姓后生,深知那尊铜香炉不菲的文物价值,胆大包天,偷偷把香炉贩去外地,卖了一万块钱,次年那后生就得怪病死了。你以为,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次来自佛祖或者道德的惩戒呢。

如果打开历史超视距雷达,对文化作一次有纵深的探测,你会发现在中国宗教史上,以黄龙命名的寺庙、门派众多,同时还具有释道多种不同的传承。譬如四川阿坝自治州松潘县的黄龙寺,现存形制是典型的藏传佛教寺庙,但寺中既有佛教的大雄宝殿、观音殿、弥勒殿,又供有道教的黄龙真人。与大冶黄龙寺同处幕阜山脉、相距仅百里之遥的江西修水县黄龙寺,更是佛教禅宗七宗之一的临济宗黄龙派的发祥地。黄龙派自宋慧南禅师创派以来,在多种文化场域下不断激荡、衍变、交融、完善。特别是明清年间,黄龙派把易经引入教义,把天道自然引入禅境,其以禅为体、以道为质、以易为用的黄龙文化更具盛名,香火更为旺盛,声名远播东南亚和日本等地。北宋著名文学家、法书家、江西诗派鼻祖、修水县人黄庭坚,贬官回乡拜谒慧南、祖心双塔,临别作《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曰: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灵源大师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

根据遗址残存的碑文推证,大冶黄龙寺,与修水黄龙寺应为一脉相承,可能也经历了儒、释、道的多重洗礼。它始建于道教盛行的明代,初为道教,后向道佛演变,最后达到佛道兼容,诸神共享,成为四百里幕阜山余脉中香火最为旺盛的宗教丛林。宗教名山幕阜山,古称为超然五岳之外的天岳山,是中国龙文化和道教文化的发源地,被古人赞誉为山无秽草,惟杞与芳之属(晋.葛洪《幕阜山记》)。她雄居华中腹地,起于湖南平江,携鄱阳而带洞庭,跨越万里长江,沿湘鄂赣三省交汇处,由西南向东北绵延四百余里,抵达烟波浩渺的樊湖边,完成了一次壮丽的山水文化之旅,而大冶黄龙寺就是这伟大行程的末期迸发出的一朵灿烂文化之花,一次完美的收官杰作。

如今,花朵沉默,香火凋敝,钟鼓哑然,被腐败的落叶一层一层埋于深山野岭,葬于历史之记忆。除了禅定的山石竹木,不见如来不见僧,不见龙来不见凤,不见山神野鬼的影子。那些多嘴的花朵,那些搬弄事非的鸟鸣,统统被时间封印,只有灵性的老栎树,长出啼听山水无声的黑白木耳。

我曾多次登上黄龙山,一次是雨中,一次是雪地,一次是梦里,去寻找神佛的踪迹,寻找浮世稀缺的宁静,试图用神佛的枯枝燧木,点燃内心沉睡的火焰。在一只无碓的石臼中,发现几片白色的羽毛,不知是鹭是鹤,也许是白乌鸦的,仿佛几百年前,被某位高僧参落的月光。我打开手机镜头,摄下这几片神密的白色羽毛,慎重存入个人空间,为未来作个永不遗失的云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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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黄龙山,我寻找的不仅仅是那座月光通透的梵台古刹,还有那小沙弥般鲜嫩的蘑菇,小道姑一样圣洁的兰花。我认为这是黄龙山最为通灵的三件法器,也是我童年的梦想,晚年的皈依。很遗憾,这三宗宝物我都没找到,心有不甘,怏怏折返,重归开花结果的人间,回到山脚下的下纪铺。这是融德住持当年化缘弘法之所,也是我当下驻村扶贫帮困的地方。不同的足迹,不同的业力,跨越几百年,能在这个时点上重合、覆盖、碰撞,也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机缘。

回首望去,薄暮笼罩下的黄龙山,像一位着青灰色袈裟的禅师,在星月的照耀下,开始参禅打坐。那若隐若现的千级石阶,是挂在禅师胸前,一串长长的念珠。

那只鹞鹰,用锐利的鹰爪,抓住一条大鱼,在暮色的掩护下,匆匆飞回黄龙山。

2022.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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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蒙,男,湖北大冶人,生于20世纪六十年代。湖北省作协会员,有诗文集《遥远的青铜》《在湖畔》等,诗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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