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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中篇小说】爸有遗嘱‖查俊华

发表于 2022-4-21 10:35:34 | 查看: 18532| 回复: 0|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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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的那天上午,天空乌云密布,有下雨的预兆。屈子午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稻子和他的姑姑都出来阻拦。
姑姑满脸愁颜说,哥,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休息,你看天,像要下雨哩,莫出门。
屈子午脸色阴郁,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儿,我去煤矿走走,会一会老同事,下午回来。
屈子午三天前才从医院回来。医生已经明确告诉了稻子:准备后事吧,两三个月的事情了。屈子午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无药可医了。如果住在医院里坚持放疗、化疗,肯定能延长一些时日。但屈子午坚决不肯住在医院,高昂的医疗费,比剜他身上的肉还疼。点滴刚挂上,护士一转身他就给拔掉。他不能这样治疗下去,搞得人财两空,最后苦的是稻子。
姑姑听哥哥说去煤矿,心像高炉里面的生铁,见火就软了。她心平气和地对稻子说,让你爸去吧。说完,转身回屋,边淘米洗菜,边抹眼泪。姑姑懂得,人死之前,要去有感情的地方走一趟,果城里有一个迷信的说法,叫“收脚板”。不然,去了阴曹地府就会成为没有朋友,找不着回家路的孤魂野鬼。或许,哥哥还想去会一会那位没有成为自己大嫂的大姐呢?他(她)们曾经有过共同的期待啊。
稻子对爸爸和姑姑的话总是言听计从,温驯得像绵羊。稻子放下手中的泥灰桶和搓板,两只手“啪啪”对拍了两下,微笑着说,爸,我骑摩托车送你去。
屈子午说,没事,骑车方便。
稻子说,爸,路上小心啊,累了,就歇会儿,或打电话我去接您。
屈子午出门获得了批准,他像调皮的孩子,“叮当、叮当”按了两下自行车的铃铛,露出一脸轻松慈祥,慢悠悠地出了门。
屈子午推着自行车,并没有马上骑行,而是一步一回头。特别是瞅着在建的新房,脸色阴晴圆缺了好几个轮回,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屈家庄。
屈家拆了老屋,在原宅基地造新房子,春节给稻子娶媳妇。稻子端午节已经去那个小寡妇家报了日子,腊月十八去娶亲。这几天,正在抢着打地平,磨水磨石,搞内粉刷。下周就开始装修。工期有些紧,只得日夜赶工,稻子计划腊月初八之前完工,再布置新房,不迟。
新房动工之后,姑姑几乎就住回娘家了。家里没个女人,父子俩光棍,根本弄不出个家样子。老屋拆了,现在借的队屋临时住着。集体经济留下的三间仓库,刚好在闲着,借来住大半年。
稻子寝食不安的是,爸爸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昨天夜里,爸爸一反常态地跟稻子说,房子工期不要赶得太急了,以质量为主。大不了,媳妇明年开春娶嘛。稻子听了,十分诧异。自己打了四十年的光棍,倒是不在乎岁末还是年初娶媳妇了。房子抢工期,争取早日举办婚礼,是为了满足爸爸的愿望。
按照果城里的风俗,一年之内,一户人家不宜有“双喜”。无论红喜事,还是白喜事。如果先办了红喜事,后面再出现白喜事,那是另类。如果前面有白喜事,当年是绝对不再办红喜事的。爸爸这话是啥子意思,难道爸爸有预感了?
为此,稻子彻夜未眠,无以名状的闹心。
中午,稻子跟几个干活的工匠洗了手,刚端起饭碗准备吃饭,手机响了,还是村长打来的。稻子接通,村长的声音急切:稻子,你爸在家吗?
稻子回答,没有呢。
村长更急了,是不是骑自行车出了门?
稻子加急,是呀,怎么啦?
村长说,你快点来一趟鸭嘴弯,这里刚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
鸭嘴弯是屈家庄上316国道的一个交叉口,地形地貌像个鸭子嘴,鸭颈处是一道弯,这一带的人就把那里叫鸭嘴弯。
稻子听了村长的电话,扔下碗筷,左脚一拐,右腿跨上摩托车,几乎是同时点火发动,一脚油门,摩托车呼啸而出,留下一串凌乱的黑烟。
 
 
事故是中午12点发生的,正是司机容易打瞌睡的时间。恰巧此时,天下了毛毛细雨,路面湿滑,能见度低。自行车是从鸭嘴弯驶入三一六国道,与卡车迎面相撞造成的交通事故。因为车速都非常快,所以现场很惨烈,运输钢材的载重卡车从死者身上辗压过去,头颅被挤压成了软饼,一只胳膊被辗成了肉泥。
交警及时赶到了现场。交警通过路口的摄像头录像,和一个在鸭嘴弯劳动的目击者表述,断定死者是屈家庄的人。现今乡村骑自行车的人也稀有了。上午只有一个人骑自行车出鸭嘴弯,那就是屈子午,这才有了村长给稻子通的那个电话。
事故现场已经拉上了警界线,道路两边的非机动车道站满了围观的群众。有的是路过,有的是大老远像赶集一样赶来看稀奇的。惊叹的,悲伤的,恐惧的,惋惜的,一片吹嘘。很多人没有打雨伞,头发被细雨淋着,像披了一层霜。他们都舍不得离开。他们相互打探,死者是哪个村的,是谁?
卡车冲越公路安全护栏,侧翻到了右边的菜地里。车上的螺纹钢全部泼洒出来,把菜地上的温棚和温棚里面种植的茄子、西红柿砸得稀烂。死者尸体盖了一块灰色的毡毯。雨水混合着死者的血液从毡毯下面缓缓洇出,形成了一条十几米长的殷红的流线。
那位目击者还在跟交警描述事故过程:鸭嘴弯进入316国道是一个陡坡。骑车的人没有减速,飞也似地冲进三一六国道。恰巧,三一六国道这一段也是一个下坡,卡车急刹车,车轱辘都冒出了青烟和火花,声音刺得耳膜疼。柏油路面有一条三四十米长的黑色橡胶痕迹,那是急刹车留下的,橡胶已经深深地嵌入沥青路面的缝隙。那段路口出过几次交通事故了,有村民悲叹。
稻子被村长领着,分开围观的人群,进入事故现场。稻子第一眼看到那辆已经被辗成麻花的自行车,是永久牌的,心里就已经开始犯怵。接着看到了毡毯没有盖住的一只棕色皮鞋,稻子的心瞬间乱作一团。仅凭这两点,本来足够可以确认死者身份了。但稻子还不服气,希望有奇迹出现,有巧合存在。稻子将右脚跪下,扑向尸体,掀开毡毯一角,一把扯开死者胸膛的一颗扣子,那块像蜈蚣一样的伤疤呈现在他眼前。那是去年屈子午做胃切割手术留下的还十分新鲜的伤疤。
稻子顿时晕厥了过去。
稻子被送去了镇卫生院。交警勘察完现场,跟村长商量,将屈子午的尸体直接送去县火葬场冷冻起来了。这样的尸体拖回屈家庄,只会增加亲人的痛苦,也会让全村人恐怖不安。
 
 
屈子午祖上三代单传,都是独子。到他这一代也只有兄妹俩。屈子午生了三个儿子,改变了屈家人丁不旺的局面,是屈子午最欣慰的事情。再苦、再累,看到三个儿子,就欣慰无比,一切烦恼和忧愁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幸福的憧憬。
果城里有一句俗语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样形”。屈子午三个儿子性格迥异。老大松子,从小志存高远,深于城府,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埋头读书,不理家务,不务农事,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二稻子,知情达理,勤勉憨厚,胆小怕事,沉默寡言,从不惹事生非,心中却有傲骨,有才情。老三麦子,聪明伶俐,调皮捣蛋,鬼点子多,虽然是老幺,经常像老大一样遛着哥俩转。三个儿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读书成绩优秀,又各有特色。松子偏文,语文成绩优异,作文经常作为班级的范文。稻子重理,数学成绩坚守年级前三名。麦子文理并行。三个孩子初中的班主任是同一个老师。老师曾说,屈家三个孩子天禀聪颖,笃志好学,值得培养。
恢复高考十几年了,屈家庄已经有三四个孩子通过高考拿到了大城市的“门进卡”。其中有一个大学毕业进了北京“中”字头的机关,一个进入了“国”字头的企业,还有一个留在省徽城市的大学里任教。屈子午三个儿子成绩优秀,美好未来的航标灯在向他们闪烁,只要持续向前航行,彼岸指日可待。屈家庄的人戏谑屈子午,是“破窑出好瓦”了。
为此,屈子午一直生活在希望的田野里,日子自然也过得飞快。
可是,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屈子午年过七旬的母亲在家烤火,如厕时摔了一跤,从此奄奄一息,卧床不起。腊月二十四,也就是果城里过小年那天,离开了人世。办完母亲的后事,已经是大年三十了。屈子午的老婆吃完年饭,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突发胸闷、气短,因为是过年,为的是讨个吉利,没有去医院。过完年,去医院检查,很快确诊:肺癌晚期。经过五个多月的放疗、化疗,撒手人寰,落了个人财两空。
本来过得紧紧巴巴的日子,冰霜叠加,生活的链条彻底断裂了,屈家已经债台高垒。屈家发展方向就此改道。
那年,松子读高三,已经进入高考的冲刺阶段。稻子读初三,处于中考的关键时期。麦子读初中一年级。
安葬了孩子的妈,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需要屈子午立马抉择:三个孩子必须有一个辍学回家,否则,家庭生活难以为继。
屈子午将三个孩子叫到一起,召开家庭会议。屈子午把困难估计小了,或者说对自己的三个儿子,特别是老大松子理解不够。当他提出让松子休学回家种责任田、帮助父亲料理家务时,没料想,松子火冒三丈,坚决不从。并对父亲产生怨恨,认为父亲偏心、偏爱。他十年寒窗苦,临近高考了,让他辍学。屈子午当时只是想,松子已经年满十八岁,只有他回家才能顶一个劳力使,从而确保两个弟弟正常上学。稻子、麦子年龄太小,辍学回家,仅仅只能节省学费开支,意义不大。那天的家庭会议开得不欢而散。
深夜,屈子午在妻子遗像前啜泣。怎么办呀,荷秀,你说话呀,这个家没有你,我支撑不住了啊!三个儿子都能当秀才,我也不忍他们辍学。可是他们投错了胎,凤凰落到了我们这个鸡窝里。现在我该怎么办呀,荷秀……
一个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突然少了家庭主妇,像衬衣掉了扣子,裤子断了腰带,没有了维系,就散了。屈子午悲伤饮泣,被半夜起来夜尿的稻子听得真切。他在父亲房前徘徊良久,也被导出了满脸的泪水。稻子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再无睡意。他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大哥成绩优异,不愿意休学可以理解。高考在即,丰收在望,应该让哥哥开镰收割,成就大哥的梦想。麦子太小,辍学回家也是白白浪费了学业。稻子宽慰自己,顺着来,休学的人就只有自己了,排行老二嘛。爸爸非迫不得已,哪舍得让我们休学?爸爸也是读书人啊!
第二天,稻子悄没声息地去学校,将住读的行旅背回了家。从此,稻子由学生变成了农民。
 
 
那个时候,屈子午在镇黑山煤矿上班,叫集体合同工。他们把自己叫“背米工”。他们是国家不供应粮食吃的工人,去煤矿上班,需要自己背米到食堂换取饭票,说白了,这类工人不能算是国家的人。人们过去常说的“进了工厂的门,就是国家的人”,那是指国营企业职工。这些社队企业职工,企业在,你就在,企业没有了,你自己走人。黑山煤矿的矿长是屈子午妹夫的表哥,通过表哥进的煤矿。而且,表哥矿长没有让屈子午下井当掘进工,在煤矿食堂做厨,算不上厨师,每天可以混个“肚儿圆”,偶尔还可以带几个白馒头、花卷回家。那年月,心满意足了。
稻子辍学,让屈子午心理十分愧疚。其实,三个儿子哪一个辍学他都难受,手掌手背都是肉啊。但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做出事与愿违的决定。屈子午不甘心稻子小小年纪在家务农。他悄悄去找表哥矿长,直言不讳地将家中遇到的不幸和遭遇告诉了矿长。屈子午请求去井下采煤,这样他的工资就会高出一倍。工人要求下井采煤是煤矿求之不得的事情。煤矿职工都不愿意下井作业。不过屈子午同时跟表哥矿长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将稻子安排到煤矿食堂上班,工资多少不论,能混个温饱就行。屈子午是巴望稻子能学得厨艺,便于今后谋生路,煤矿的资源不多,迟早是要下马的。屈子午已经感受到了市场经济的气息,街道上饮食店、五金店、烟酒副食店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表哥矿长是个慈善人,当即就爽快地同意了。那个时候,社队企业老总“一言堂”的多,少有民主。
屈子午始料不及的是,麦子得知信息,强死赖活要去煤矿上班。那年,麦子还不满十四周岁。麦子开悟早,人小,心思却不小。他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但他认定,生在这种贫困的家境,只能隔代去改变了,会念书,成绩好,又如何?没有钱,哪所学校愿意免费向成绩好的学生开放?票子才是一切生活的基础。
那个时期国家对用工要求并不严格,何况是乡镇企业,年龄完全可以模糊管理。稻子在家里又总是表现出汤圆粉一样的性格,由你捏,都成全你,只要家庭好。虽然屈子午坚决反对,但稻子模棱两可,这就像对决的甲乙双方运动员,一方有意让球,裁判也毫无办法。麦子出乎意料地去煤矿上班了。
学校老师曾经上门找屈子午,表示惋惜,劝导麦子留校学习。麦子认死理,不去!他也无奈。反过来劝说稻子返校读书,稻子担心已经耽搁了一个多学期没有上课,跟不上课程,也不愿意再返校读书。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哪里还找不着一碗饭吃呢。
麦子到煤矿上班,按照企业当时技术岗位的规定,第一年月工资十八元。虽然工资不高,但纾解了家里暂时的经济困难。这样一来,在家人之间同时种下了两个不和谐的种子。一是屈子午心中不爽,本来应该留下两个孩子继续上学,现如今却只留下松子;另一个是,松子、麦子记住了父亲的恨。松子想留校学习留下了,麦子欲进煤矿,去了。但松子和麦子却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斗争来的结果,而不是爸爸主动给的,爸爸的心是偏向稻子的。
 
 
国家实施改革开放,无论是经济社会发展,还是人的思想观念或生活方式,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屈家也不例外,是改革开放的收益者。松子、稻子、麦子的成长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先说松子。
松子高中毕业,顺利考取了江城师范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家乡铜都县工作,而是分配到相邻的铜城县一中当了教师。他分配志愿直接填写的铜城,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松子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为去外地工作,少很多牵牵绊绊的事情,可以轻装上阵。他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在那里“有所作为”。人有了清晰的目标,坚持一条道走到黑,终始不渝,就会有成就。水滴石穿,铁杵成针哩。松子在认真执教的同时,课外时间奋笔疾书,笔耕不辍,在相关报刊连连发表论文、文学作品。同时他处处留心打听各种人文裙带关系,为步入仕途做准备。第二年,天上就给他掉下了一个“林妹妹”。铜城一中分配来了一位叫池秋月的女大学生,安排在屈松的同一个年级里。屈松教语文,当班主任,池秋月教英语。屈松见到池秋月感觉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打听,竟然是江城师大的学妹,低他一届。她的爸爸是铜城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池秋月在大学里曾经有一个相好,是另一个专业的男生,毕业后分配去了西北的一座城市。鸿雁虽然各奔东西,仍然藕断丝连。池秋月的到来,屈松像一堆干柴遇到了火种,顿时燃烧起来。他披榛采兰,追踪觅影,毫不犹豫地向池秋月披肝露胆,倾吐衷肠。开始一阵子,池秋月的感情仍然在西北边。但在屈松云情雨意笼罩之下,不多久,池秋月的防线就崩溃了。
关键还是屈松有自身的人格魅力。屈松属标准的七尺男儿,身高一米七八,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温文尔雅,谈吐大方,对女生,的确有磁场效应。池秋月第一次领屈松去池家,池秋月的爸爸就对屈松赞不绝口,非常欣赏屈松胸怀大志,满腹经纶。池部长凭借多年组织人事工作的职业敏感性,认定未来的女婿是一块仕途上可雕琢的上好坯料。
屈松开始追池秋月的时候,也有他自卑的一面。出身农村,家境贫困,更没有门当户对的父母。但这些对池家并不重要。池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并不在乎男方家庭的地位钱财。池家父母对女儿的婚姻,更注重郎才女貌,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屈松有两点令池家非常满意之处,一是屈松是外县人,在这里工作没有牵挂。二是屈松有仨兄弟。池家没有招入赘女婿的想法,但兄弟多肯定比兄弟少要好,“女婿半边子”嘛,今后的重心会更多地倾向池家这边。
屈松和池秋月的婚姻没有走太多、太久的过场,他们就像温棚里的苗子,经过高温催生,很快就瓜熟蒂落,喜结良缘。他们按照预期目标,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前生下了一个胖儿子。
屈松结婚时,为了回避家庭困难的尴尬,他选择了旅行结婚,去海南度的蜜月。屈家庄那个没有娘的家哪里像个家呢,他不愿意将婚礼放在屈家庄。虽然姑姑三天两头往屈家庄跑,帮助爸爸料理家务,但总是没有家的烟火气,缺少家的温度、细腻。屈家老屋是爷爷辈留下的,早成了危房。旅行结婚,既舍去了屈家庄的亲戚去铜城吃喜酒的麻烦,也回避了池家去屈家庄那个破房子参加婚礼的尴尬,更符合岳父“从简、不张扬”的要求。屈子午要在屈家庄给松子布置新房,举行婚礼,被松子叫停了。最终在父亲和姑姑的劝说下,松子在蜜月旅行之后,才回屈家庄补办了几桌喜酒。
松子带着新娘回屈家庄置办了几桌喜酒,分了喜糖,这也可以算圆满了。可就在临别时,发生了一件事给松子心里添了堵。在回屈家庄的路上,松子已经跟池秋月商量过了,不收屈家庄任何人的贺礼,包括爸爸和姑姑,因为他们今后也没有时间回屈家庄跟谁回礼。回到屈家庄姑姑跟他说,爸爸准备了红包要给新娘。松子说,家里不宽裕,就不要破费了。可是,临别时,屈子午硬要多此一举,塞给池秋月一个红包。池秋月只好收下了。返程时拆开红包,有五千元。屈松却老大不高兴。长子结婚,新媳妇第一次上门,既然要封红包,就不能像同事朋友送礼那样,至少也得一万、二万吧?为此,新郎新娘感觉都没有面子,心中不爽。
松子后面的道路就顺风顺水了,天才加勤奋,内因加外因。屈松和池秋月结婚不久,池部长以夫妻回避的名义,让县教育局将屈松从县一中调到了教育局工作,由一名教师置换成了行政干部。工作一年多,县委研究室遴选干部,屈松被选中。然后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台阶,从县委研究室副科长、科长、副主任、主任。十年时间,当上了局长。屈松先后在铜城县三个局任了局长,现在是县委常委、开发区主任。开发区是省级开发区,主任是实职的副县级。在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心目中,开发区主任的位置比副县长还重要,开发区往往是一个地方经济社会的增长极,晴雨表。所以,是县委常委兼任。
再说稻子。
稻子的路艰难曲折。兄弟仨的灾难和不幸似乎都留给他了。稻子辍学不久,屈子午千方百计做通矿长的工作,让他去煤矿食堂上班,结果,入场券被弟弟麦子毫不客气地抢走了。屈子午只好另辟蹊径,经过人托人的关系,去了镇里的水泥厂上班,工作不满一年,受伤致残了。水泥厂每天中午趁工人午餐的时候,要放一阵子炮,炸开一层岩石,下午上班的工人就直接进行破碎,加工成熟料,这样就避免了窝工。那天也是邪门了,一个铅球大的石头飞出安全距离三十多米,砸向工地的一个工棚。当时坐在里面吃午饭的有五个工友,可石头却像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砸中了稻子的左腿,造成粉碎性骨折。经过抢救,大腿保住了,但成了瘸子。刚刚提亲的女朋友就此告吹了。几年后,水泥厂被行业整顿关闭,稻子也因此失业。
屈子午曾经利用在黑山煤矿食堂的厨艺,带着稻子到镇上做过早点,开过饭馆。因为镇上人口规模小,经济落后,而没能经营下去。只勉强坚持了三年。屈子午唉声叹气说,“除了柴钱,没有了火钱”。他拉拉扯扯地结清了水电房租,最后挣了一堆锅碗瓢盆,杯盘碟筷,运回了屈家庄。
稻子到现在还是单身汉一个。
最后说说麦子。
麦子的聪明才智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麦子不仅会读书,学艺也是无师自通。他刚进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听说了“万元户”这个词。镇里一个水产养殖专业户成了“万元户”,乡政府给他佩戴着大红花,用专车载着,到每一个村去做专题报告。在屈家庄小学操场也做了一场报告,这让麦子羡慕不已。麦子认为,上大学固然好,但成为万元户更现实。过日子还是要以金钱做基础。屈家三兄弟读书成绩优秀,只要给一条凳子让屈家兄弟在教室里面坐到高中毕业,再给一张高考的准考证,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屈家兄弟只要给阳光就灿烂。但是,谁给你在教室里留座位呢?辍学了,老师同学亲戚唏嘘两声,惋惜两句,就清零了。
麦子到黑山煤矿食堂上班后,特别勤快。该他干的活他干,不该他干的也抢着干。他以食堂为家,起早贪黑跟着师傅的屁股后面转。麦子人小心大,深谋远虑。他一边扫地、抹案台,清洗锅碗瓢盆,一边偷窥师傅发酵老面,在红烧肉入锅前,怎样用酱油浸泡入味,武汉热干面的诀窍在“热”且“干。”烹饪诀窍他一个一个地悄悄“收藏”起来,备份着,蓄势发力。师傅们把他当小孩,并不在意。在不经意中,麦子学到了师傅们意想不到的红案白案厨艺。
还没有进入新的世纪,黑山煤矿资源枯竭,关停了。
煤矿倒闭,矿工失业,包括屈子午。却给麦子开启了发财的天窗。黑山煤矿宣告停产,麦子二话没说,捆起被褥就走人了。他蓄谋已久,去县城发展。他通过同学牵线,在铜都县城郊一家“中央企业”的生活区租了两间闲置的工棚,办起了早点铺。那个生活区有一万多职工和家属。他从做“老汉口热干面”开始,工人们一吃就上了瘾。几个“老武汉”吃了都夸赞:正宗,是那个味儿!后来不断扩展,炸的油条松脆可口,肉包子油光水滴,生意日见红火。他不断增加品种,从几毛钱一碗的热干面,到做二元一碗的牛肉面、鳝鱼面、肥肠粉。因为味道独特,食客经常排队早餐。
几年工夫,麦子成了“万元户”。接着,紧跟时代的脚步,食客的需要,早晨卖早点,晚上开设大排当,直到开酒店。现在拥有四家“农家乐”连锁店。他叫麦子,老婆叫香叶,取名“麦香味道”。麦子的老婆是那家中央企业一个副总的女儿,吃商品粮的。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像他农家乐里的菜肴,有滋有味。
 
 
屈子午三个儿子,松子当官,麦子发财,都活出了人样,屈家庄的人羡慕不已。但屈子午却有心病,那就是稻子。如果说屈子午偏爱稻子,那是无稽之谈,更多的是同情,甚至是歉疚。姑姑曾对松子和麦子说过公道话,父母只有偏爱老大或老幺的,哪有偏爱中间孩子的?事出有因嘛。
一年前夏秋之交,屈子午病了,出现吃东西就呕吐的现象。去医院检查,结论是胃癌中晚期,如果尽早做切除手术,可以切断癌细胞向肠道等组织转移的通道。但需要十几万元的手术费和后期的治疗费用。
姑姑把三兄弟招回屈家庄商议。那个时候,松子还在铜城县经济局局长的位置上,正在竞争铜城县委常委、经济开发区主任的节骨眼间。松子是全县三个竞争者之一,实力排在第一位。松子自身干得很出色,加上他岳父是铜城县的老人大主任,刚退休不久。岳父在铜城做一辈子官,桃李满天下,虽然退休,余热尚在,现在的九位县委常委,有三个是他提拔重用到领导岗位的。麦子正在装修餐馆,他的“麦香味道”四家连锁店有一家每天生意爆棚,房东要求提高租金。麦子感觉房东的要求有些离谱,本来就嫌面积小了,停车泊位严重不足而影响生意,有另起炉灶的打算,干脆借故搬走,扩大餐馆的规模。他跟房东刚签订了终止合同的协议,剩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已经火烧眉毛。松子、麦子两个大忙人心急火燎地赶回屈家庄,对姑姑和稻子一阵责备。爸爸有病赶快送医院治呀,折腾什么?费用兄弟几个平均分摊就是了。
姑姑说,已经跟医院沟通过了,这种手术的技术比较成熟。只是医院明确说了,手术之前必须到账十万元,还不包括后期治疗的费用。
松子说,我同意跟爸爸做手术,只是目前手头有点紧,儿子明年大学毕业,想留在省城工作,刚买了一户房子,交了首付,在岳父那边借了十几万元。今天只带了一万元回来,其他分摊我多少,回铜城想办法,借到了就送回来。
麦子说,我的新连锁店正在装修,刚刚贷了一笔款,手头只有两万元现金,剩下的分摊多少,待餐馆有收入了如数付过来。
都同意给爸爸做手术,都同意手术费三兄弟分摊,却不兑现。这手术怎么做?医院能赊账?松子工作放不下,正是仕途进步的分娩期,匆匆地来,放下一万元,匆匆地走了。麦子是事业发展的成长期,转型期,时间就是金钱,一天都不能耽搁,放下二万元,慌慌张张走了。
临别时,姑姑黑着脸说了一句话,如果同意你爸爸做手术,三兄弟一人五万,三天之内送回来。结果,松子、麦子都没有按时送钱回来。
那天,姑姑十分沮丧。她感觉松子和麦子不再是屈家放飞在天空中的风筝,有一根线在扯着,随时可以收回来。也不是航空公司的飞机,无论飞到哪里,都要返航。娘家这两个侄子,是放飞出去的孔明灯,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屈家庄了。
姑姑愁眉不展,对稻子说,姑姑手长袖子短,跟你表哥商量过了,把他鱼池的三万元周转金全部抽过来,还是远远不够手术费。看来你爸只能保守治疗了。
稻子却闷头放出一个响雷,谁说的,砸锅卖铁也要给爸把手术做了。
姑姑说,你家有几口锅,能卖出几斤铁呀?说着,眼泪巴巴地瞅着稻子。
后来两三天时间,稻子每天早出晚归。那天从外地回来,高兴地跟姑姑说,爸爸的手术费有着落了,我一个同学是老板,答应借十万元,随时手术,随时给款,不限还款时间。
姑姑高兴得什么似的说,真的,有这好的事?
稻子说,明天就送爸爸去铜都中心医院。医生说过,早一天手术,希望就大一份,风险就小一份。
屈子午住进医院第三天,动了手术。过了两天,屈子午脱离了危险期。稻子跟姑姑说,他跟同学一起外出几天,争取一个工程项目,也许能挣点钱回来,辛苦姑姑招呼几天爸爸。姑姑满口答应,有这么好的事放心去吧,有钱挣就不要想着回来。
一个星期后,稻子回来了。他是被一辆没有牌照的破旧面包车半夜送回屈家庄的。几天时间,稻子的人完全变了个样子,脸色苍白,头发胡须乱得像经受冰雹浩劫过的野草,乱七八糟。姑姑心疼地瞅着稻子,说,侄子,你干啥去了,看这样子,病得不轻呀?
稻子暗使一个手势,示意到他的屋子说话。稻子躺倒到床上,这才有气无力地说,姑姑,答应我,千万要沉住气,替我保密,至少在爸爸康复期间不能让爸爸知道了。
姑姑急不可待,快说,发生了么子事,我保密。
稻子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我卖了一个肾,医院的十万元手术费,是肾换的。
姑姑惊吓得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才哭丧着脸说,傻侄儿呃,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你还没有结婚,那个肾是你的命根子啊。
稻子反过来安慰姑姑,我咨询过的,摘一个肾,不影响生育。姑姑哑然,一边摇头,一边伤心落泪。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屈子午从稻子的脸色,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屈子午能下床走动,妹妹就将实情告诉了他。屈子午顿时像鱼刺卡住了咽喉,痛不堪忍。他将桌子上的一个茶杯一把抓起,恨恨地往地上一扔,“啪”地摔了个粉碎,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头倒在床上,两眼发直,咬牙恨齿。还能说什么呢?儿子的肾已经安到别人的身上了,还能像摘黄瓜一样去摘回来不成?心里却在呼唤,我的傻儿子啊!保住我这条没用的老命干什么啊!
 
 
屈子午从医院回到屈家庄,加快了给稻子说亲的步伐。有生之年不把稻子的媳妇娶回家,他死不瞑目。
不久,姑姑托付的媒人带着成果上门来了。媒人捎来一句话,隔壁村子的那个小寡妇愿意嫁过来,但有一个条件,屈家必须起新房子,嫁过来不能住在危房里。还说,瘸腿,少一个肾,寡妇都不计较。她非常钦佩稻子的人品。甚至说,她咨询过医生,男人少一个肾,不影响生育。
寡妇比稻子小十岁。老公跟人去边境贩毒,把命丢了。守寡已经七八年了,娘家婆家都支持她改嫁。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守寡七八年,那么年轻,却没有一点绯闻。稻子在镇里一次农技知识培训班上,跟她有过短时的交道,印象非常好。稻子愿意娶她。
屈子午早就有起新房的念头。听媒人这么一说,再也坐不住了,决定马上造新房。
屈家祖宗只留下一栋老屋,果城里一带把这种结构的房屋叫“明三暗五”。房屋表面只有三间,实际有五间,后面隐藏着两间厢房。老屋经过了几轮修整,已经风雨飘摇,人还能住,但实在不成样子了。屈子午去跟村长商量,村长答应在村口的楠竹林旁边,裁一块宅基地给屈家。按照屈家庄的规矩,每个男丁有资格获取一处宅基地。所以,屈子午申请宅基地很快就获批,征地费用五万元。
屈子午把松子、麦子喊回家,信心满满地跟他们商量起新房子的事情。屈子午意途明确,起一栋气派的三层楼,张显一下屈家的实力,兄弟仨一人一层,经费平摊,他仍然住老屋。屈子午认为松子做了这么大的官,麦子发了财,三兄弟造一栋房子还不是举手之劳?叶落归根,也应该建一栋气派的房子。
屈子午万万没有料到,松子、麦子根本不随父亲的意愿。他们的事业早已经不在屈家庄,命运早就不跟屈家庄联系在一起了。在屈家庄建房,他们认为那是花冤枉钱。即使有闲钱,也不能往屈家庄投,随便买一只股票、理财产品,都比在屈家庄建房的升值空间大许多倍。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十年就能翻一番。为此,松子和麦子就有了拒绝、搪塞屈子午回屈家庄建房的理由。麦子说,这些年挣了一点钱,但我一直在扩大再生产,不但没有结余,还在高利息借款作流动资金,哪有钱回屈家庄造房子?两个小孩一个念高中,一个念中学,都是在私立学校,花钱的地方多哩。我初中都没有念完,可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输在起跑线上。松子甚至说,原计划找爸爸借钱,给你孙子付房贷呢。儿子大学明年毕业,等着花钱的地方多的是。
屈子午的美好梦想瞬间破灭了。但屈子午不会就此罢休。屈家庄有个说法叫“喇叭不响调头吹”,屈子午想,既然老大和老三都不愿意出资建新房,只能放弃新的宅基地,拆旧房建新房了。这样也好,节省了审批宅基地的五万元,有些旧砖旧瓦可以凑合着用,规模也不用建那么大。说干就干,经过简单谋划,一个月后就动工了。他想,元旦前把新房建成,春节前把稻子的媳妇娶回来。
按照果城里一带的风俗,建新房子,起大梁那天,至亲的亲人、亲戚是要到工地送“过中”的,时间一般在早中餐之间,所以叫“过中”。送一些包子、油条、八宝粥、香烟、水果等,慰劳房屋建造者们。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过中”逐渐演变成送红包,不再送那些低档吃喝的东西。
起大梁那天,麦子果然回来了,是姑姑跟他们通报的信息。屈子午很高兴,心想,打虎还靠亲兄弟。可是,屈子午又想错了,麦子送了一千块钱的“过中”,还有话要说。他将红包交给屈子午手里的时候说,爸,起这房子我和松子哥有没有分?松子哥没有时间回来,让我也代表他,顺便问一问爸爸您。
屈子午听了自然懊恼。口气生硬地说,没有。你们不愿意出钱,还想白要房子?没门。如果你们愿意建,可以继续在上面加层,地基是按三层垒的。去新宅基地建也行,楠竹林的地基还在留着。
麦子说,祖宗留下的基业,屈家后人应该都有分呀,都是你的儿子,再说,你的存款也不应该是二哥一个人所有。除非你今后死了,不让我和松子哥管了。
屈子午的脸顿时被气成了猪肝色。他斩钉截铁地说,没良心的东西,你二哥为了屈家,身体残废了,四十岁还打着光棍,亏你说得出口。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认不认你这个父亲,你们看着办。你走,这钱你拿回去。说完,将麦子送的“过中”(红包)扔给麦子,转身去厨房帮姑姑做午饭去了。
屈子午怎么也想不通,同胞兄弟,怎么像窝里的狗崽子那样,眼睛一瞪,就窝儿里反了呢?想当初,屈家的三个儿子,一个个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屈家庄的人是何等的羡慕啊。
 
 
松子和麦子接到屈子午车祸的电话,都傻眼了。兄弟俩像刚踏进机场大厅,听到登机通知,却发现丢失了身份证的两位乘客,茫然无措,六神无主了。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兄弟俩没有像往常那样,工作忙,生意忙,拖延回家时间,而是急不可耐地赶回了屈家庄。
姑姑在借住的队屋里,吭吭唧唧地哭诉苦命的哥哥,一边清理屈子午的遗物。一个家没有女人,浆衣洗裳的事情没有人料理,就杂乱无章,不成家的样子。家里到处是脏衣服、臭袜子,烂东西。
队屋的大厅已经站着十几个壮年男女,等待主人的吩咐,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这是屈家庄村民坚守多年的好规矩,好习惯。哪家有白喜事,特别是这种突发性事件,勿需主人开口,都主动上门帮忙。
队屋的门口站着一群小孩。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屈家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大事情,但又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他们带着惊恐、好奇的心情,翘首以待后面的故事。
松子将私家车在门口停稳,进屋就以大哥的口吻批评弟弟说,稻子,你是怎么看护爸爸的,怎么让爸爸骑自行车出门呢?那么多年没有用过的破烂自行车。
稻了木偶一般坐着,向隅而泣,不理不睬。
听说松子回了屈家庄,一直在隔壁等候的村支书立即迎了出来。支书知道松子在屈家兄弟中排行老大,又是在外面工作的副县级领导干部,也是屈家庄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县官,认为这个家肯定是他做主。支书反客为主,吩咐村妇联主任跟松子倒茶。然后跟松子汇报:一是事故发生后,整个屈家庄都非常痛心。人死不能复活,一定要节哀。二是县里的相关部门都非常重视,交警大队进行了现场勘察,保险公司已经介入理赔程序。三是镇党委政府主要领导十分关注后事处理,指示村委会全力以赴,帮助处理后事。您回家,我已经向镇李书记报告了,他马上赶过来陪您,听取您的意见。村支书还有一条重要的意见没有“汇报”,或者说是“传达”。那就是,县镇两级领导都反复指示,一定要做好稳定工作。屈家庄紧邻316国道,是这一带最大的自然村。历史上打架斗殴,宗族械斗的流血事件曾有发生,这次绝不允许发生堵路、滋事现象。
这时,姑姑站到门口说,松子,兄弟仨抓紧商量你爸爸的后事,入土为安哩。
松子“嗯”了一声,说,稻子,麦子,这里人多,我们去隔壁商量。
麦子满脸悲戚。噩耗来得太突然,他陡然生发出“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伤悲。麦子含着泪说,爸这一辈子不容易,他是爱面子的人。我们一定要把爸的后事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按照屈家庄的风俗,该做道场做,该烧的灵屋包括家电、汽车,我们都给爸烧,不能让爸去了阴曹地府没有钱花,没有房子住,没有家电、汽车用。人生最后一次了,该花的钱花足吧,钱我出。麦子居然哽咽,说不下去了。
松子说,麦子说的是,除了封建迷信的东西我们不搞,屈家庄有什么风俗我们都依了。松子回家之前,已经跟县里的书记县长请了丧假。三个月前,他的县委常委、开发区主任已经任命。开发区的工作已经全面铺开。几个招商引资的亿元项目顺利奠基。一段时间不去单位已不碍大事。麦子新的“麦香味道”连锁店已经正常营业。交给老婆打理,十天半月不去管,仍然是日进斗金。
只有稻子像木偶一样,一人向隅,闷声不响。松子说,说话呀,稻子?
稻子嘴唇翕动了一下,仍然没有发出声音。
麦子等不急了,说,二哥,你赶快行动吧。爸的后事你只出力,不出钱。大哥能出多少算多少,不管花多少钱,不要节约,我都兜了。
松子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屈家庄。麦子初中没有毕业就去了镇上的煤矿工作。都很少回屈家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村里年轻人的名字几乎都叫不出来了。对屈家庄风土人情的变化,更是一无所知。操办白喜事,他们深感束手无策,只有依靠稻子操持了。
姑姑也发话了,稻子,你倒是吱声哩。
稻子瞅着泪痕满面的姑姑,无可奈何地轻声说,赶快把爸尸体火化,埋了。让爸爸安息吧,别折腾了。
松子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们兄弟仨先去火葬场,看看爸爸,路上边走边商量吧。
麦子说,也好。我们马上出发,我开车,顺便买些生活用品回来。家里毛巾,牙膏、牙刷都没有,米油也要购买。
松子、麦子准备起身。冷不防稻子大吼一声:看什么看?人都没个形了,面目全非,成了一摊肉泥,看谁去啊!吼完,像个慢慢泄气的皮球,身子缓缓往下萎缩,抱头恸哭。
松子、麦子被稻子晴天霹雷般的怒吼,震慑得六神无主了。松子和麦子像两个长期没有认真读书的学生,突然走进了考场,面对陌生的试卷,不知道怎样答题了。
 
 
父亲的后事,麦子主张大操大办。他认为松子是县级干部,他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不能留话给屈家庄的人嚼舌头。屈家庄的人,特别是老龄人,十分关注已故老人葬礼的厚重程度。到这个时候,如果该花的钱,舍不得花,是会留下一辈子话柄的。尤其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家庭。屈家庄已故十年、二十年的老人的葬礼,他们都可以复盘,随时又翻出来相互比较比较,谈驳一番。
松子内心支持麦子的想法,把父亲的葬礼操办得隆重一些。他从政多年,懂得无论公事私事,必要的面子工程甚至形式主义,该搞还是要搞的。
稻子却一反常态。他意见截然相反,主张一切从简,以最快的速度安葬父亲。稻子认为,做一切仪式都是多余,是演戏,是对父亲最大的不敬。他甚至想,父亲还在忍受着肉体被肢解、辗压的剧痛。只有火化了,安葬了,才能让父亲解脱痛苦。至于花钱,活人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花。死了,撑着把钱花给活人看,有什么意义呢?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对没有尽孝而受到责备的良心的救赎而已。
松子在外工作处理纷繁复杂的事情,“工具箱”里的方法和措施一套又一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面对家事,两个弟弟各持己见,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他却束手无策了。难怪古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
松子感觉需要办的事情还很多。既然僵持不下,就先放一放,让他们冷清冷清,相机观变。这也是他处理复杂问题积累下来的经验之一。在单位碰上议而难决的事情,先放一放。用时间换空间。
松子跟姑姑交流了几句,起身去了铜都县城。他去会一位铜都一中的老同学,铜都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曲从。回屈家庄的路上已经跟曲从电话联系过。爸爸的交通事故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请他加一点行政干预。要求交警部门早定性,保险公司快理赔。
老同学多年未见面,又是同级别的领导干部,分外亲近、亲切、亲热。虽然松子是回家奔丧的,但抗拒不了老同学的盛情,答应接受曲从的宴请。松子同意留下,其中有一个重要因素,曲从已经叫上了县交警大队和保险公司的一把手参加今天的晚宴。实际上,晚餐是保险公司买单。现在行政接待,报销手续非常麻烦,风险也大。保险公司可以在业务经费中报销。
饭局真是一个好场境,方便沟通,知恩消仇。酒还没有斟满,事情基本谈出眉目了。主要是曲从给交警大队和保险公司的头儿下了指示,来之前他们都做了功课。松子虽然在地方工作多年,但很少接触保险行业。席前,他咨询了保险相关的政策,主要是赔偿方式、额度核算、确认等。
保险公司的老总说,我来之前问了一下情况。肇事汽车是铜都钢铁集团的,是一家实力雄厚的股份制企业。投保规范,保额也比较高,您爸爸事故的赔偿初步估计在七十万元左右。松子听了,一个悬在心中的石头“咕咚”就落了地。不仅爸爸的后事不愁钱花了,还可以结余一笔。这样一想,松子的心中充满了对已故父亲的感激感恩之情。父亲一辈子为儿孙着想,死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要跟晚辈留下一笔财产。对屈家后辈来说,父亲简直就是壮烈牺牲了。眼泪就止不住溢了出来。
饭局随着松子一颗眼泪滚落,回到了悲情之中。曲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尽了地主之谊,同学之情。今天相会老同学的时间不长,应该说的话说了,应该办、能办的事情都办了。今天不是闹酒的时候。曲从见好就收,适时地举起酒杯说,屈松常委是我敬爱而钦佩的同学,是大孝子。今天恕不久留。县直部门里的几位负责同志,请按照今天商量的意见,特事特办,尽快把案子结了,理赔到位。宴席就此结束了。
曲从想得很周到。今天松子喝了两盅酒,他让交警队安排了一名司机,将松子的车从县城开去屈家庄。后面跟着一辆车同行,把司机带回城。顺便以曲从名义向屈子午敬献一个花圈,以示吊唁。
临别时,曲从扯了一把松子的衣袖,示意到旁边有话说。
曲从告诉松子,交警队长说,在医院抢救的货车司机已经恢复正常。来之前,他亲自去见了肇事司机。司机说,你爸爸骑车的速度和方向有点不可思议,有故意去撞他汽车的感觉。交警勘察现场也有这样的判断。你爸爸最近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儿吧?
松子哑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曲从又轻描淡写地说,不过老同学放心,交警和保险公司都明确说了,不会影响正常理赔。
 
 
晚上十点,松子从铜都县城回到屈家庄。进门,姑姑在悲戚涰泣。稻子和麦子背对背坐着,显然有过交锋,崩了。
姑姑见松子回来,立即擦干眼泪说,这么晚才回来?抓紧商量爸爸的后事吧。
松子说,今天见了交警队长和保险公司的头儿。他们答应迅速结案,抓紧理赔。松子没有说出将获取的赔偿金额。
麦子没等稻子开口,抢着说,我坚持爸爸的丧事隆重办。不要求办成屈家庄顶级的葬礼,至少要办成一流的。既是为爸爸,也是为屈家三兄弟顾面子,跟屈家兄弟的身份地位相符。姑姑,你说呢?麦子聪明,想让姑姑先开口,肯定他的建议,就堵住了稻子的嘴。他心中清楚,姑姑内心是希望厚葬爸爸的。
姑姑说,有你们这番孝心,姑姑还有什么话说呢。
松子有了保险公司老总的态度,心里有了底气。他说,麦子说得对,应该办得体面一些。爸爸的葬礼如果保险公司的补偿不够,由我和麦子分摊,这次稻子分文不出。稻子,你看,行不行?
麦子没等稻子开口,抢着说,我问了一下村里的人,果城里做道场的道士,管乐队、民乐队、哭丧班子,甚至排子锣都有。我建议,把他们都请来,就算我们最后尽一次孝吧。
松子和麦子从小都能说会道。稻子一年说不了他们一天那么多话。稻子本来不想说什么,但他已经忍无可忍。他倏地从凳子站了起来,瞪大眼睛说,热闹你们搞去。但是,这是屈家的丧事,绝对不许搞得像庆典一样热闹!
麦子不服,说,姑姑,红白喜事,这算白喜事吧?再说了,太草率,对得住爸爸吗?
姑姑说,说倒是这么说的。
稻子少有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说,什么白喜事,喜得起来吗?爸爸死得那么惨,还白喜事,你们去喜!去把铜都楚剧团请来屈家庄唱几天戏,放几场电影热闹热闹,更好!说完,抓起手机,一瘸一拐去了屈子午的睡房。姑姑伸手拦也没有拦住他。
稻子重重地扑倒在父亲的睡床上,抱着父亲用了十几年的荞麦枕头,像一辆通了电却发不动的汽车发动机,全身颤抖、抽搐,牵引着整个床铺剧烈地抖动,发出吱吱呀呀的痛苦呻吟。
三兄弟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姑姑只好以长辈名义做主。她把三个侄子叫到跟前,硬腔硬调地说,孩子们,明天把你爸尸体火化了。尸体多放一天,就是对你爸最大的不敬重。火化了再说。家丑不可外扬。剩下的事情,一家人关起门来再商量。
麦子疑惑地说,事故责任还没有划定,赔偿八字没有一撇,安葬了爸爸不是没有话语权啦?尸体火化,我们就没有底牌了。姑姑,我们不在乎一两天时间,等等再说……
松子把手一扬,制止了麦子的话继续往下说。松子说,交警和保险公司那边都在抓紧走程序,不用担心。按照姑姑说的办,明天就把爸爸的尸体火化了。骨灰回到屈家庄后,再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十一
 
这时,屈家庄八仙的领班,茂民大伯来了。茂民大伯按照姑姑的要求,带了一位风水先生过来。果城里白喜事规矩多。火葬时间,入殓时间,出殡时间,入土时间,立碑时间,都要请风水先生根据死者的年庚八字测算把脉。墓地也由风水先生用罗盘测定。
风水先生往八仙桌前一座,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纸和笔,说,谁把子午大哥的年庚八字报给我?
松子说,我爸是一九五一年出生,哪个月……我记不得了。
麦子说,不对,爸爸应该是1952年生的,把爸爸的身份证拿来吧,姑姑?
稻子说,拿什么呀,拿!先生,我爸生于1952年,农历正月十九。
风水先生认真记录,又问:时辰呢?
稻子说,唉,时辰我也说不准,只知道是晚上出生的。
姑姑带着嗔怪的口吻说,你们这些孩子,爸爸的年庚八字没有一个说得全的。先生,我哥是子时出生,所以他的名字用了子字。取名“子午”就是子时、午夜的意思。倒过来,是午(五)子登科,代表爷爷奶奶的心愿,希望子嗣兴旺。这还真的就得了三个儿子。
风水先生又说,你们把所有晚辈的年庚八字都开个单子给我。我还要测算一下,子午大哥安葬的时辰有没有犯忌对冲的,一个不能漏哈。
 
十二
 
屈子午的骨灰是日头当顶的时候回屈家庄的。当官还是有优越性。虽然不许贪,不能腐,但是,仍然可以享受很多生活上的便利。不然,官就没有人做了。因为屈松与曲从的同学关系,曲从提前跟民政局长打了招呼,所以,屈子午的尸体火化没有例行排队,直接进了火化炉。骨灰从火葬场到屈家庄,也由交警出面,让铜都钢铁集团派的大客车和商务车,没有让屈家费心巴力花钱去租车。让屈家三兄弟最满意的是,火葬场根据屈子午的照片,采用三维技术对他的身体特别是五官进行了恢复性的整容,其实是再造。头颅是用塑料模具做的,架上一副眼镜,戴上鸭舌帽,脸上还抹了粉底、口红,显得满面红光,笑容可掬。身体缺失了的部分,在寿衣里面用海绵垫了起来,丰满整齐。让参加遗体告别的人仍然看到了一个完整无缺的屈子午。
屈家庄的八仙提前在禾场架起了帐篷,设了灵堂。果城里的风俗,在外面死的人尸体是不能再进入室内的。村里的宗堂和自家的房屋都不能进入。寿枋已经摆放在灵堂中央,盖子已经掀开,成三十五度角斜架在寿枋上面。这一切都有讲究,都是规矩。
到了风水先生确定的入殓时间了。茂民大伯在寿枋底下平放了几片柏枝。八仙将骨灰放在柏枝上,然后,将熟石灰将寿枋充填满,再在石灰上面铺一层钱纸,盖上棺材盖,用寸钉子钉牢,就算入殓了。果城里的人把这种火化了再入殓的做法叫“套棺”,这是实施殡葬改革逼出来的新做法,新说法。
松子这些年很少回屈家庄,不知道家乡的风俗变化。他悄悄问茂民大伯,火化了,再用一副棺材,不是白浪费吗?
茂民大伯坦言说,还不是你们当官的做的好事?殡葬改革,做表面文章,改得不彻底。用果城里人的话说,叫“脱裤子放屁,重复费力”。人死了,还要折腾老百姓多花一次钱,多费一次事。
松子说,那就直接将骨灰盒安葬得了。正要接着说,何必脱裤子放屁,重费一次力呢?姑姑顿时向他眨眼睛,让他少说话。如果不“套棺”,屈家庄的人会戏谑屈家兄弟小气。何况你家有当官的,有做生意的,不捉弄你多花钱就算抬举你了,还想省钱省事!屈家庄红白喜事有这样一句话:“有例不可灭,无例不可兴”。祖宗留下什么规矩,墨守成规就行了。该怎么做,由八仙摆弄去,花样也就那些了。
姑姑提示松子,屈家庄办白事的过程很复杂,跟你们当官的开会、办事的过程一样。不懂的事情就别乱开口,瞎参合。保持沉默,以免犯忌。
果城里办白喜,迎来送往的礼仪非常复杂,来宾吃饭的座次,都有讲究。太外婆、外婆、姑档、姨档,各路亲戚怎么迎接,怎么送行,各有轻重厚薄。有的要用锣响,孝子孝眷下跪接送。千万不能弄错,弄错了,如果外婆家的人生气了,不入席,就不能开席,后面的程序就不能进行下去了。孝子孝眷在这个时候,不论官职大小,钱财多寡,都成了主持人的道具。叫你坐就坐,让你站就立马站起来。主事喊跪,就“扑通”跪下去。子孙少的,就很吃亏,很寒碜,很孤苦。兄弟姊妹多的,这个时候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不然,屈家庄的人怎么羡慕多子多福呢?
 
十三
 
屈子午的骨灰入殓之后,当夜开始做法事。吃过晚饭,孝子孝眷,各路晚辈,披麻戴孝,腰系草绳,跟随道士绕棺,诵唱祭文。开始,那些城市里长大的晚辈们觉得挺好玩,激情参与。唱一场道士,像演一台节目:《请聖》《十王忏》《十孽忏》《封殓散花》《早朝进表》《判度送亡》《饯驾回銮》,道士一曲接着一曲唱。道士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好在吟唱的曲调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清楚明了,跟着和就是了。但是,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绕着棺材转圈,时间久了,晚辈们开始厌烦起来。时间不到十一点,孩子们就“菜篮子装泥鳅,一边走,一边溜”了。午夜法事结束,仅剩下松子、麦子和两个表兄弟了。
屈子午的法事定的是“早起晚散”,转点就休场。下半夜由亲人守灵。风水先生看的时间是三天后下葬,三兄弟刚好一个人守一夜。兄弟仨小时候分吃的、分喝的,或者分工干活,都是“从大以小,细的落了”的习惯。因此,第一夜松子守灵,无可非议。
灵堂中央是寿枋,紧贴寿枋两边架好了床铺。上半夜做法事,敲锣打鼓,喇叭阵阵。道士唱,族人和,亲人哭,此起彼落。四角还有几桌字牌、麻将,甚是热闹。
一到下半夜,闹哄哄的灵堂像刚散场的影剧院,顿时冷寂下来,像深埋在地底下的洞穴,感觉有阴风吹彻。灵堂周围的帘子随风舞动,“噼啪”作响。松子顿感毛骨悚然,身上的毛孔似乎都被密闭了。
松子的老婆和儿子上午参加了火化仪式。入殓之后,媳妇跟公爹、孙子跟爷爷叩了头,作了揖,就返程了。他们说后天登山的再来送葬。老婆儿子不可能在这里陪伴松子守灵。城里长大的人,在屈家庄怎么待得下去呢?上厕所,梳洗都不习惯,像这样的白事还有恐惧。可是,松子一个人怎么守灵?松子心里“咚咚”一阵乱跳。
还是姑姑心里有数。正当松子栖栖惶惶的时候,姑姑让姑父和表弟抱着被子来到灵堂陪松子守灵。松子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松子给姑父端上一杯茶去。姑父说,不喝了,夜里喝茶睡不着觉。松子就是想让姑父喝了茶睡不着觉,陪他说一夜话。
松子又去给姑父递烟。姑父没有接。说戒烟五六年了,吸烟有害健康。姑父话本来就不多,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加上松子一直在外面读书,做官,两人接触得很少,就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了。
姑父说明天还要搬客餐的桌椅板凳,带着表弟先睡了。
松子没打算睡觉。有姑父睡在身边,他心也安静了。他准备坐一夜,守灵嘛,最后陪爸爸一夜吧。
夜深人静了。松子仔细端详着父亲的遗像。这是父亲六十岁生日的时候稻子用手机拍的。那一年父亲生日,姑姑通知他们,把老婆孩子都带回屈家庄,陪爸爸热热闹闹地吃顿饭。结果只有松子和麦子俩兄弟回来了。俩儿媳一个工作忙,一个生意忙,孩子们学习忙,都没有回来。
爸爸眉宇间两笔一字形的眉毛像毛笔描画的一样,干净,明晰,清秀,配上始终带着微笑的眼睛,衬托出父亲慈善、祥和的面容。其实,爸爸身上有一股深藏不露的书卷气。只是爸爸像贫瘠土地上抽穗扬花的麦子,没有条件浇水施肥,才没有结出丰硕的果实。
扪心自问,松子对父亲,对这个家有过不满,甚至是怨恨。母亲的离世,像家里暖气管爆裂,使得家室的温度陡然降到了零点。松子也陡然感受到,原来家庭的温度取决于家庭主妇,取之于母亲。而三个儿子,当时正处在需要抱团取暖的年龄。
松子对父亲的成见,来自于母亲去世后,父亲拿的第一个家庭解困方案是让他休学。那天父亲说出这个想法时,松子顿时心灰意冷。当时他曾想,如果不让他读书,参加高考,他或许会弃家出走。一个山村的孩子除了读书,没有任何机会获取进城的门票。很多农民工进城当了老板,成了百万富翁,获得的也只是一张“暂居证”。他们的身份,国家给“量身定造”了一个新名词:“农民工”。购房、孩子入学都有障碍。更何况他当时完全有获取进城入场券的能力。所以,当二弟主动休学回家,他得以继续上学,他内心是感激二弟稻子的。同时,他怀着这份感激之情,更加发奋学习,最终如愿考上了大学。
可是,仍然是因为家庭困难,他不得不按保守的标准填报免伙食费的师范类大学。那一年,以他的高考分数,完全可以填报更好一些的院校。松子进入大学之后,家里只有能力勉强支付报名费,基本生活费用需要自筹。想让家里支付购买课余书籍资料的费用,那更是异想天开。大学四年期间,他兼职做了三年的家教。其他的兼职,比如,在食堂洗盘子,寒冷的冬天去洗车场当洗车工,他什么没有做过?松子多少次埋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贫困家庭,或者说,这样的家庭根本就不应该生育他这样有深造天资的孩子。
松子大学毕业分配时,是可以回铜都县工作的,但他毅然决然地填报了铜城县。甚至一度想去新疆、西藏发展。他不能回到让他心里添堵,影响他事业发展的地方。
现在父亲走了,松子仿佛又有着无尽的忏悔。他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时,手就簌簌抖动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像突然丢了一件不能丢失的宝贵东西,而心慌气短,惴惴不安。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找不回了。家庭像一只易碎的瓷瓶,一担缺损一块,就再也无法修复还原了。现如今,他自己已为人父。儿子大学即将毕业。父子之间经常为学业、今后的工作去向,发生一些磕磕绊绊的不愉快。松子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儿子不予理睬。儿子说“他要在商圈里兜几圈再说”,当官太累,太虚伪。松子要求儿子在省城找工作。儿子不从,要去沿海城市搏击,寻找自己的未来。
松子在回屈家庄的路上,就开始诘问自己,身为长子,尽到长子责任了没有?常言道:一人有福,拖挈满屋。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已经进入了地方领导岗位,给弟弟,给家里带去了什么?大学毕业到铜城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铜城与铜都是邻县,相距不过六七十公里。父亲却还没有去过自己工作的地方。自己私家车都有了,怎么就没有想到将父亲接过去走一走,看一看,住一阵子呢?关于这件事,岳父岳母曾经提示过自己,可是自己总是以没有时间这个理由推脱掉。工作呀,开会呀,升职呀,事业呀,是没有时间一个永恒的理由。自己发誓要为屈家光宗耀祖,却忽略了年迈身患绝症的父亲和身有残疾仍然未婚的弟弟最基本的生活困难,没有窥视到他们心灵的忧伤。父亲是个硬汉子,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做人穷志短的事情的啊。可是,父亲几次遇上困境,作为长子,都没有伸出援助之手。
松子结婚的时候,只回屈家庄吃了一顿饭。新房都没有让家里布置。这是让父亲和姑姑最失意的地方,也会在屈家庄留下不肖的说辞。家里再穷,布置新房父亲还是乐意的。更何况他是长子,屈家庄稀有的大学生。为此,姑姑曾经感叹:屈家是娶个媳妇嫁个儿啊!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为了改变家庭环境,主动请求下井作业。井下采煤作业有多危险!黑山煤矿的工人都自嘲是“埋了没有死的人”。父亲却认为自己这样做一举多得:不仅自己工资收入提高了,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去矿里上班,再拿一份工资。若不是这样,我的大学根本没有办法读下去。父亲那是为我们在赌命啊。父亲下井作业的第二年,曾经发生过一次冒井事故,被困井下三十多个小时,算是捡回一条命。那么大的事件,我居然是事后很久才知道。稻子没有及时告诉我。父亲获救后,父亲也没有跟我说。父亲是当没我这个儿子,稻子是当没有我这个哥哥了吗?天哪!
松子想着,望着慈眉善目的父亲,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十四
 
晚上灵堂里做法事的时候。稻子只“出席”了一下启动式,就退避三舍了。他不会说“形式主义”,心里却是这样想的,搞这些形式干什么?稻子一个人在屈子午生前的睡房里,手里拿着爸爸服用的一个药瓶子发愣。这是一瓶普通的抗癌药。进口药太贵,爸爸不肯服用。
三个月前,稻子陪同父亲去医院做术后的例行检查,出现了令人惊诧的结果。屈子午当时的手术做得并不成功。癌细胞因为没有切除干净已经转移。已经不具备再做手术的条件,只能通过放疗、化疗来控制癌细胞的扩散。
稻子问医生,生命还能维持多久?
医生直言不讳地说,放疗化疗如果达到最好的效果大约可以维持一年。不治疗,最多活三个月。
稻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差一点晕倒在医生面前。
屈子午是个聪明人。当他做完检查,医生反馈结果的时候,不让他参加,他就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回到家里后,他根本没有给稻子卖关子的余地,直接开门见山,劈头质问稻子:我还有多长时间,跟爸说实话。他的双眼像探射灯,把稻子的眸子威逼得无处躲藏。
稻子没有想到父亲已经准确猜测到了结果。他像说了谎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瞅着屈子午说:爸,我们再共同努力一次,行吗?
屈子午倒是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分外沉着冷静了。他的眼睛定格在稻子脸上,说,你还有什么招数?医生都没有办法了。你再去卖一个肾,让爸爸把钱花完了,留下一堆债务给你,我再去死么吗?儿呀,你这样尽孝,会让爸爸去了阴间都不安宁的呀。说完,父亲两珠老泪在干涸的眼眶里颤抖。
稻子知道,父亲其实求生的欲望非常强烈。最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日子刚过好点,美好的愿望还没有实现,身体却不争气,不能不认命啊!
从那天起,父亲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乐观,好动。这让稻子的心情一时放松了许多。有一天,父亲将家里那辆放置多年,锈迹斑斑的永久自行车搬出来,然后用一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变压器油将自行车反复认真擦洗。姑姑和稻子劝他休息,他根本不听,整整花了一天时间,将自行车擦得油光锃亮。之后,他三天两头就骑车出去,说是去煤矿见老工友。其实煤矿早已不存在了,那里仅剩下一栋破烂不堪的家属楼,住着十几户没地方去的老工友。
稻子看着父亲的举动,心中又高兴又心疼,五味杂陈。
有一天,爸爸从煤矿回来,心事沉沉地跟稻子说,黑山煤矿厨师班的班长死了。年龄才五十八岁。
稻子惊讶地问,这么年轻,得的什么病?
爸爸忧心重重地说,他不是开了一个小卖部吗?驾驶三轮车去县城进货,路上出了车祸。听说死得好惨。不过保险公司赔偿了七十多万元,现在的赔偿真高。班长那个瘫痪的儿子生活倒是有着落了。
稻子说,爸,您少骑车出去。现在公路上汽车多,不安全哩。医生说,您不能透支体力,要静养。
爸爸没有吱声。
那以后的一天,父亲早晨出门,说去一趟黑山煤矿。天快黑了,还没有回家。稻子心里不踏实,就沿路去寻找。走出鸭嘴弯,穿过316国道时,发现父亲的自行车停放在道路旁边非机动车道上。父亲孤自坐在山坡上的一棵柿子树下,瞅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发愣。稻子走到父亲跟前了,父亲居然没有发现。稻子喊一声“爸”,屈子午如梦初醒,竟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回家路上,父子俩并肩走着。稻子推着自行车,走在左边,屈子午在右边。
车让我来推吧,屈子午体谅儿子腿脚不方便。但为了照顾儿子的自尊,从来不说破。
稻子说,爸,稻子在,哪能劬劳爸爸呢。爸,要不您坐到车后架上,我推您?
屈子午用嗔怪的眼神瞅着稻子好一阵,说,爸的感觉挺好哩,没有病入膏肓吧?那段时间,屈子午的确感觉自己跟健康的人没什么两样。其实医生已经告诉过稻子,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只是暂时没有爆发。
屈子午换了个话题说,稻子,听你姑姑说,《中国诗歌》杂志发表了你的组诗?
稻了高兴而自豪地说 ,是的,昨天收到样刊了。这是中国诗歌界最顶级的刊物。我的诗作还是第一次上“国”字号的权威刊物呢。编辑老师对我的潜力很肯定,鼓励我写下去,爸。
屈子午欣慰地点头,说,屈家不敢自诩世代书香,但屈家世代没有一个文盲。你爷爷奶奶都识字,我和你姑姑都是初中毕业生。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也许我和你姑姑都会上高中,读大学哩。你妈也读了初中。你要记住,孝悌是屈家的立家之本,百善孝为先啊。你爷爷曾经跟我说,你太老爷爷在清朝庭,曾经官至七品,是为了尽孝,为你太太老爷养老送终,而辞了官。当然,当年如果不是你太老爷辞官回家,屈家继续发展下去,解放后划成份,咱家说不准就是地主了。划成份时,我们家是中农,不是贫农。
稻子停下脚步说,爸,第一次听您说我们的家史。
屈子午望着远处晚霞掩映下的鸭背山,若有所思地说,不是不说,是没有到说的时候。你太老爷的身世,屈氏总谱里面有记载。屈家庄修谱的时候,我是主编之一。我们一行去江西屈家大湾查阅过《屈氏总谱》。当然,现在是新社会,你们不能按照老一套来做现代的事情。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训,哪个成功人士不是在严苛家规中成长,再受到优良的文化知识教育而建功立业的?只可惜,你妈走得太早,你们兄弟仨虽遗传了屈家的聪慧基因,我却没有能力让你们到知识的海洋里去深造。荒废了你们,惭愧啊。屈子午说到这里,喉头被哽住了。
父亲的这番话,稻子听着,心如刀割。明明是儿子们不按爸爸设计的套路出牌,爸爸却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责备自己。
这天,父子俩说了很多的话。推心置腹的,温情默默的话。说了一路。
回想起这一幕幕父亲生活的场景,稻子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将头发悬挂到屋梁上去。
 
十五
 
三兄弟意见不一致,屈子午的后事张罗得有些凌乱。
家务事姑姑在默默无闻地撑着。
稻子懂得屈家庄白事的规矩,可他不承当。他现在特别欲静忌闹。麦子要大操大办,稻子拗不过,只得摆出一副“由你折腾去”的姿态。
松子知道白喜事规矩多,但自己不懂,所以干脆不插手,只负责迎来送往。只要不违反现行干部的有关规定,怎么办他都同意。
麦子却一反常态。他想把动静搞得大大的,张显父亲葬礼的豪华、隆重。从接到报丧电话回到屈家庄起,他积极主动,跑上跳下,马不停蹄。人手不够的时候,他都自己开着车子往镇上、县城里跑采买的事。完全是化悲痛为力量,不知疲倦地干活。
麦子出手出奇地大方。他经手买回招待客人的香烟是武汉卷烟厂的精品黄鹤楼,六十元一包;酒是劲牌公司生产的毛铺苦荞酒,一百多元一瓶。如此高档的烟酒办家宴,在屈家庄十分罕见。
屈子午入殓那天,一支乡村铜管乐队“服务上门”来了。他们是专门为红白喜事服务的。一个乐队五六个人,一天一千五百元的费用,还需包吃包喝。
茂民大伯问麦子,要不要?
麦子说,要!
没过一会儿,又来一个由四人组成的喇叭队,也是一天一千五百元一天,包吃包喝。
茂民大伯问麦子,留不留?
麦子说,留!
晚餐的时候,专业“哭丧队”的穴头儿也跑来联系,一人一天五百元,一天哭丧的时间不少于8小时,包吃包喝。
茂民大伯问麦子,请不请?
麦子说,请!
茂民大伯问,请几位?
麦子毫不犹豫地说,四位!让她们像小合唱一样哭。
这些队伍,信息都非常灵通,主动“送戏上门”。
结果,灵堂搞得闹哄哄的,有点不成体系。麦子才不顾那些,他不让灵堂冷静下来。他要在父亲的葬礼上痛痛快快地花一把钱出去。不然,心里堵得慌。
麦子得知父亲的死讯时,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忐忑,心里像有麦芒在乱扎一样难受。他回到屈家庄,面对已经改造成半拉子的房屋,就意识到有家不能归了;他站在为父亲准备的还是空空荡荡的灵堂前,想象着惨死在车轮底下的父亲,他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慌。环顾着屈家庄,他感觉一切都那么陌生。面对父亲的突然离世,他像一个棋盲,捧着棋子,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落子。
麦子创办第一家“麦香味道”餐厅的时候,曾经回屈家庄找屈子午要过一次钱。他希望父亲支持他三万元。可屈子午只同意给他一万元,而且是借。麦子没接这一万元,转身就走了。从此,很少回屈家庄。
屈子午铁心要把有限的积蓄留给稻子娶亲。他认为松子、麦子现阶段面临的是如何提高生活档次,锦上添花的问题。可稻子呢,他面临的是娶不着老婆,不能生儿育女,过不上正常家庭生活的严峻压力。屈子午知道,自己的积蓄对稻子来说,才是雪中之炭!
麦子站在老屋改造工地的一堆瓦砾上,看到老房子拆下来的旧砖、旧瓦、旧木材都重新用上去了,又感到一阵心酸。为父亲,也为二哥稻子。原来他们在屈家庄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啊!他装修第四家“麦香味道”连锁餐厅的时候,反复跟装饰公司强调,一定要达到四星级的标准。此刻,麦子诘问自己,心里还有没有这个生育自己的家?母亲去世之后,他感觉屈家像厨房里那只老木桶炸了箍,全散了。父亲在尽力维系,却力不从心。这能责怪父亲吗?如果不是父亲找表哥矿长,让自己去黑山煤矿食堂学到一手厨艺,自己今天能拥有四家连锁餐厅的餐饮公司?虽然初中没有毕业,可现如今的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啊!
麦子请来的那些乐队像在舞台上演出一样,轮换着上。轮到管乐队时,演出者奏起了《希望的田野》。就在这时,不知稻子什么时候出现了,他冲上前夺过一位女号手的小号,振臂一挥,将小号扔进了一条臭水沟里。他怒吼道:我让你们吹,吹,吹!都吹的什么曲子,我家死了人呀,不会吹哀乐吗?都给我滚蛋!滚!
望着稻子远去的身影,麦子像刚从梦中惊醒,愣怔住了。要在往常,他或许会暴跳如雷,跟稻子理论一番。乐队毕竟是他请来的。曲子吹得不对场景,换一曲就是了,用得着大发雷霆吗,冲谁来呢?但是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而是不停地摇头叹息。他似乎找到了这盘棋落子的地方。
 
十六
 
稻子赶走乐队,离开屈家庄,一个人又去了鸭嘴弯。
他来到父亲当时坐着的那个山坡上。
稻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那里。他像丢失了什么东西需要去寻找,又像是要去寻找一种新的存在。父亲突然离去,他心里顿时一团乱麻。惭愧,自责,痛心疾首,各种消极情绪像潮水似地向他涌来。松子哥说得对啊,“你是怎么看护爸爸的?爸爸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能让他独自一人骑自行车出门呢”?
这个山坡原来是一片柿子林,是当时乡镇政府搞“一村一品”,发展农业产业化栽下的柿子树。柿子树栽下后,挂果倒是特别多,但柿子好看不好吃。柿子卖不出去,柿子树也成了观赏树,柿子成了观赏柿。鸭嘴弯的土地肥沃,种植柿子挣不到钱,村民便自发把柿子树都砍了。仅留下靠316国道地边的这一棵,孤零零的,像个荒野的哨兵。树梢上熟透了的柿子被鸟儿啄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残液像感冒人的鼻涕,往下滴落,一路黏在树叶上、树枝上、地上,像风干凝固的血液,十分瘆人。柿子树下有一片小草丛,屈子午当时席地而坐的臀印、脚印、活动痕迹,仿佛原封未动,仍然鲜活地保留在那里。两个臀印里的小草还没有伸直腰杆子,仿佛在跟客人久久鞠躬。旁边有一摊子烟头,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还残存着一点余气。两个空烟盒,是武汉卷烟厂的黄鹤楼,十元一包的低质烟。爸爸舍不得抽好烟。临终了,也舍不得奢侈一回。稻子从烟头的成色分辨得出来,爸爸应该来过这里几次。尤其是最新鲜的那一摊烟头,有十七八个,是出事那天留下的。有几个烟头被摁进了泥土里,还在屁股朝天栽着。爸爸戒烟有二十多年了吧?稻子在大脑百度、搜索着记忆。应该是妈妈去世不久,爸爸就戒烟了。爸爸是最近几天又开始吸烟的,严格地说,是从医院复检回来一个月后开始吸烟的。稻子发现爸爸吸烟了,没有去制止爸爸。倒是姑姑啰嗦了两句,哥,怎么又抽烟呢。姑姑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道复检的结果。知道后,也不再劝阻,只是偷偷地抹泪。
稻子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当斧子,将柿子树的枝条斫了一根下来。他把树枝当木锨,在地里挖了一个坑。他将烟头收拢,连同那只没有用完燃气的打火机,两个空烟盒子,慎重其事地埋进土里。然后,坐到父亲坐过的位置,呆呆地扫视着316国道上那些轰轰隆隆、来来往往,又似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奔驰的车辆。山坡上视野特别清晰,从这儿可以看到316国道前后几公里的路面。稻子恍惚间,明白了什么。父亲出事故的地段是鸭嘴弯进入316国道的入口,凹进去有二三米,三一六国道上行驶的汽车根本看不到这一段的路况。
稻子手里还留着一个烟头。他放到鼻子里嗅了嗅,闻到一股让人兴奋而刺激的烟草味。稻子疑惑,父亲是用烟来刺激自己,还是麻木自己、镇定自己的情绪呢?父亲是舍不得离开人世的,尤其是手术之后。既然钱都花了,那就再活些年吧,父亲曾经非常乐观地说。他想亲自张罗稻子的婚事。父亲虽然常说,我已经去鬼门关走过一回了,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哪一天死都不后悔了。那是父亲宽慰自己的话。父亲选择离去,内心是多么艰难、不舍和纠结啊。
稻子还知道,父亲有一个老相好,是黑山煤矿的一名正式工。听姑姑说,那位阿姨是父亲煤矿食堂的同事,北方人。老公当兵转业时随老公来了湖北。后来老公在煤矿的一次矿难中罹难。那位阿姨对父亲有情,父亲跟她有意。但父亲又明确地告诉过她,稻子没有成家前,他不能跟她一起过。阿姨对父亲很真诚,明确表示愿意等他。父亲想,待稻子成家了,三个儿子他谁都不去打扰,就跟她一起养老。父亲终究没能如愿。
 
十七
 
屈子午出事的第三天,是安葬的日子了。葬礼是人生最悲壮、最隆重、最终生离死别的仪式。
哭丧是葬礼的一道风景。果城里一带特别关注哭丧这一仪式。哭丧的人多不多;是独唱,二重唱,小合唱,还是大合唱;从这些可以看出一个家庭人丁兴旺的程度。哭丧也是亲人对逝者的一次淋漓尽致的感情流露。
哭丧是女人的专利。女人能把逝者的人生业绩、艰难苦楚、仁义道德、为人处世的优点特长,如泣如诉,哭诉得悲悲惨惨切切。只可惜,屈子午老伴先走了,膝下又没有女儿。家中的两个儿媳妇,和一个孙女,入乡却随不了俗。俩媳妇嫁到屈家虽然都有一二十年了,但跟公爹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哪有感情?没有感情哪哭得出来呢?眼泪都难得挤出来。孙女就更不用说了,走在大街上,还不一定认识自己的这位爷爷。哭丧惟有真情实感,才能哭得肝肠寸断,惊天动地。
屈家庄的人眼睛贼精。他们注意到,屈家俩媳妇给屈子午进香的时候,大媳妇掉了两滴眼泪,麦子的媳妇一滴眼泪都没有。屈家庄的人看送葬,像看一场精彩演出一样,看得仔细。孝子孝眷的一滴眼泪他们都看得真切,女眷特别是儿媳妇哭诉的经文,像编辑审稿一样,听得细致。事后他们还要认真加以揣摩评论一番,翻炒几次的。哭得好的,让其他的儿媳妇传承下去。
为了弥补屈家哭丧的不足,麦子请来了四个“哭妇”。她们很卖力,不时在灵堂里号啕。气氛是烘托出来了,稻子却受不了那种没心没肺、装腔作势的假嚎。把爸爸的生平、身世、业绩,哭得乱七八糟。张冠李戴,恶心难忍。稻子一气之下,将“哭妇”全轰走了。
麦子想把父亲的后事办得隆重、热闹,是符合屈家庄习俗的。但是,白喜事的所谓热闹,不是用锣鼓掀天,鞭炮齐鸣来演凑热闹。它指的是奔丧期间,吊唁者川流不息,仆人往来如梭,路不脱人,厨不熄火,餐不断饮,体现出家族兴旺发达的繁忙场面。同时,丧事现场还必须伴有悲情的氛围,要有不绝于耳的悲悲戚戚,呜呜啼啼。当宾客如云,高朋满座的时候,需要哀嚎四起,大放悲歌。像屈子午这种非正常死亡的,孝子孝眷甚至需要痛心疾首、呼天抢地、放泼耍赖式的恸哭,才能产生惊天地,泣鬼神的效应。让路人、族众,都为之动容。遗憾的是,屈家没有这样的能人。
昨天晚上被稻子赶走的那四个哭妇一大早就来到了屈家庄。她们是以结算前两天劳务费的名义来的。实际上,她们早就盘算好了,像一场晚会在后台候演的演员,在等待报幕,随时准备亮起嗓门登台演出。她们不相信,屈家几个光棍儿子,这个时候能不请哭妇帮忙?场面上都过不去。
姑姑跟稻子和稀泥说,留两个吧。不然给你爸送葬没有几个人哭丧,太冷静哩。
稻子一脸无赖地说,我们不要那个热闹。爸爸住院的时候,多么需要钱,却没有钱。哭丧一个人一天五百元。爸爸手术的时候,五百元可以多给爸爸买一瓶血浆。当初如果有钱,去省里请一个教授来给爸做手术,或者干脆送爸爸去省城大医院做手术,就不是今天的结果了。姑姑,你说呢?现在把钱拿去买吹鼓手、买哭,买热闹。把钱烧给活人看,犯得着吗?我不是舍不得钱。松子哥和麦子弟都说了,爸爸的丧事不要我出钱。我是为不该死去的爸爸哀叹啊,姑姑……稻子哽咽,七尺男儿竟然说不下去了。
此话一说,姑姑也没有了主见。她让松子做主,兄长嘛。
可是,回来奔丧这两天时间,松子完全变了个人。松子变得沉默寡言,低声下气了。
姑姑正要开口跟松子商量,让他拿主意时,松子的手机响了。他接了好一阵子电话。松子关了手机,心神不定地说,姑姑,这是我的同学曲从打来的电话。爸爸的事故赔偿保险公司定下来了,总额七十二万元。
姑姑听了,眉头展了一下说,这么多?还是你们面子大,这样你们兄弟的负担轻多了。
姑姑,这跟面子无关,都是按规定赔偿的。爸爸一条人命换来的呀。松子还想跟姑姑再说点什么,欲言又止,几颗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太阳三竿高的时候,灵柩已经摆放在屈家庄的禾场中央。送葬仪式即将开始。麦子请来的那些乐队、哭队,礼仪、司仪,统统都被辞走了。早晨赶来的几个哭妇一个都没留下。这是松子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兄长的身份做出的决定。只有屈家庄传统的两面大锣,为送葬鸣锣开道。
前来送别的、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占据了整个禾场,围绕灵柩自然排列成了一个鸟巢。屈子午的灵柩在鸟巢的中央,像一头匍匐着的牯牛。灵柩前已经铺上了一片厚厚的稻草,代替蒲团。孝子孝眷披麻戴孝,跪趴在灵柩前的稻草上行孝。
松子媳妇仰头默默地端详着公爹的遗容,脸上挂着两行泪。
麦子媳妇两眼茫然,面无表情。
年龄小的孙子辈,跪了一会儿,一个个像刚出壳的麻雀,抻长脖子东张西望。他们像在看风景,又像受到了什么惊吓,随时准备起飞。
屈子午的葬礼没有通常的哀嚎四起。屈家能哭出经文的只有姑姑,但她的嗓子早已经哭哑了。今天她的嗓子像一支优质的笛子被撕破了笛膜,怎么吹都发不出声,成不了调了。屈子午的三个儿子都头顶地,臀朝天,在悲伤饮泣。他们像三台开足了马力的推土机,遇上了逾越不过的障碍,身体在那里一抖一拱一抽,使劲抖、拱、抽,却让屈家庄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地动山摇!
茂民大伯在为屈子午致悼词。行政干部早就不许开追悼会,致悼词了。屈家庄还在坚持。他们要对逝者做人生最后一次总结。悼词都是歌功颂德的话,空话,套话,并没有人认真听,把逝者吹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计较。悼词念完就拿到灵柩前的香炉烧掉。屈家庄任何人的悼词既不审稿,也不存档,无关紧要。倒是那些三个一群,五个一圈参加送葬的人都在喃喃细语,对逝者做一番“凭心而论”的评价,值得认真品味。
有人说,屈子午这辈子三个儿子,老大当官,老三当老板。老二稻子虽然是农民但尽忠尽孝,还是一个当地颇具名气的乡土诗人。屈子午这辈子荣光了,死了也值。
有人说,屈子午中年丧妻。日子刚苦出了头,一天福都没有享受,就走了。屈子午死得不值。
有人说,屈子午死得惨烈,死得有骨气。死了还给儿孙留下一笔钱。屈子午死得蹊跷,死得有价值。
有人说,屈家不过是高山打鼓名声好听。屈子午三个儿子都出息了,只是骡子屙屎外面光鲜。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哪一句话可以用来给屈子午盖棺定论?屈家庄的人会议论很长时间。
 
十八
 
安葬了屈子午,亲戚、来宾,都走了。村支书把松子的衣袖扽了一下,两个人来到屋檐下。支书说,你爸爸去世的头两天跟我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他一旦离开人世,一定要告诉镇司法所的程律师,也是程所长。这事我差一点忘记了。刚刚跟程律师报告你爸去世的消息时才得知,你爸在他那里立有一份遗嘱。程律师马上赶过来。
松子听了,感觉十分诧异。他立即跟姑姑和俩弟弟商量,决定一起看父亲的遗嘱。父亲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去做。可是,父亲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呢?大家迷雾一团。
松子和麦子都没有征求自己老婆的意见,第一次男人气十足地让各自的老婆带着孩子回城去了。
程律师骑着摩托车很快就到了。摩托车后面还带着一名司法所的公证员。
程律师边从公文包里取材料,边向屈家三兄弟介绍情况。他说,也许是巧合,屈子午先生到镇司法所立遗嘱距出事那天整整一个月。他的遗嘱既有录音,同时我们根据录音整理了一份文字稿。屈子午先生在文字稿上签了字,摁了手印。然后,征得主人同意,将文字稿交给松子。程律师随手打开了屈子午的录音遗嘱。
松子、稻子、麦子:我的三个儿!
听到爸爸录音的时候,爸爸肯定不在人世了。爸有几句话要跟你们做个交待。
先说一句心里话,爸爸对三个儿子没有偏薄。十根手指,根根连心啊。如果你妈健在,也许你们三个都上了大学。你妈为这个家,积劳成疾,提前走了。爸爸始料不及。为此,家境发生了质的变化。家像一把伞,妈妈走后,爸爸一个人实在撑不住,再无法为你们兄弟遮风挡雨了。
妈走时,爸设想松子休学。主要考虑松子是兄长,身强力壮,可以顶起一方天地,从而保障俩弟弟的学业。我从煤矿食堂要求下井作业,除了多挣钱,更重要的是让稻子去食堂学徒,学一门手艺,今后好谋生。这样松子和麦子可以继续读书。没想到麦子坚决要去。早知道麦子有这个想法,就不应该让稻子辍学回家。稻子当时学习成绩不比你哥弟差,数学成绩是全校的前三名哩。
松子,弟弟将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你,给你让出了一条仕途的阶梯。
麦子,二哥把食堂学艺的机会让给了你,给你留出了一条生财之道。
稻子儿啊,你把自己的肾给了父亲,把一条腿奉献给了这个家……
松子、麦子,现在,该你们做大哥做弟弟的为稻子做点事情了。你们要懂得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兄弟之间推犁让枣啊。
第一,家里老宅基地起的房子,松子和麦子不能跟稻子有分毫的相争。你们有心回屈家庄建房,那块新宅基地还在留着。儿子们,屈家庄有一句古训:不能把自己的屁股露给别人看,丑啊!
第二,我死后,亲戚朋友送的礼金,发生的一切保险赔偿、补贴、抚恤金之类,除去安葬的费用,剩下的全部归稻子。我的葬礼一切从简。人死如灯灭,不需要拿钱去爱面子了。
第三,松子、麦子要帮助稻子早日成婚。不然,我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稻子结婚的时候,你们兄弟一定要携家带口,一个不少,盛装参加稻子的婚礼。给稻子捧场,喝彩,把婚礼办得热闹、喜庆、隆重,体现屈家兄弟手足情谊。
再见了,松子、稻子、麦子。我的儿! 
读完遗嘱,稻子扑通跪在爸爸的遗像前,失声痛哭:爸爸,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活着啊,爸爸!
松子、麦子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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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俊华,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散文协会副主席。一九八三年开始发表小说,先后在《中国文学》《工人日报》《长江文艺》《延河》《黄河》《湖北日报》等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并入编多部选集。短篇小说《虬川河长》获水利部和中国作协创联部联合举办二零一八年全国河长制征文比赛虚构类作品优秀作品奖,话剧小品《厂长之家》《希望的田野》分别获黄石市春晚节目创作二等奖(一九九二年)和三等奖(一九九三年),散文《打赌》获黄石市建市七十周年征文比赛三等奖,散文《怀念老支书》获黄石市建党一百周年有奖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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