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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王旭英 | 中篇小说:依偎

发表于 2022-7-5 10:43:57 | 查看: 56278| 回复: 0| 来自浙江

依  偎

□ 王旭英



腊月二十六,赵天明老两口回到了老家葫芦嘴。这天,天气格外阴冷,雾霾沉沉,从进村到屋沿路没有碰到一个人影,仿佛预兆了某种不祥。

还有四天就过年,村子里这么冷清,这是他们没想到的。也许是接近傍晚的原因,冷清里还透着一丝凄凉。他们已经有三年没回来过年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省城武汉带孙子,两个儿子都争气,生了俩孙子,还把老两口变成了城里人。这一点,让葫芦嘴的老人羡慕死了,他们也以此自豪。这次回来,除了过年,还有就是迫切地想回来看看,至于说看啥呢,他们也说不清楚。

走在村道上,秦月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人呢?”她有点失望。在她随身背着的碎花布包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她是打算沿途见人抓一大把的。

赵天明没有吱声,提着几个大包快速地往前走。到了家门前,他拿出钥匙来开门,锁头有点涩,不好打。这时,门前的晒场上突然出现一个穿红罩衣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秦月香连忙从花布包里抓出一把糖,向女孩招手:“来来,给你糖吃。”女孩慢慢走过来,秦月香伸手迎着她,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儿呀?”女孩不吱声,双手把糖接了过去。秦月香觉得这孩子怕生,又笑问:“你叫啥呀?”“小猫。”女孩捧着糖就转身跑开了。

开了门,一股呛鼻的霉气扑面而来,屋子里到处积满灰尘。他们把包搬进去,堆在八仙桌上。赵天明屋里屋外巡视着,房子还算结实,没有其他的破败。后檐下的电表指示灯在正常闪动。隔壁大门紧闭,屋后是侄儿海子家,似有人声,但大门也紧关着。这都是老样子。到了冬天,大北风经过湖面就会转弯,像个爱串门的女人,楞楞地直往人家屋里钻,除了是风平浪静的太阳天,平时家家都是紧关向湖的大门。

院子里几棵树粗壮了不少,枇杷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绿果,看起来很兴旺。赵天明站在树下,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梁子湖,湖面上雾霭缭绕,漫无边际,呈现一片空濛的宁静。

秦月香进屋就开始动手打扫起来。赵天明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坐在大门边不动了,一直看着湖面,看着铅灰色的雾霭慢慢吸尽了最后一抹清亮,愈来愈模糊,终于黑了,看不清了。赵天明挪动了一下屁股,眼睛固执地盯着黑暗处,像在等待一个奇迹出现,又像是在赌气或发闷。

秦月香提着扫把从房间里走出来,随手摁亮了堂屋里的日光灯。她的样子是忙碌而风尘仆仆的,她一直在给房子除尘,几乎快受不了灰尘的窒息。她站在那里平复着稍急的喘息,微汗泛亮的脸上热气腾腾,随手脱下披在外面的男式大褂,解开里面薄袄的扣子,敞开了散热。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六十来岁,模样却并不显老。皆因在城里住了几年,原先乡下女人勤俭吃苦任劳任怨的模样里掺杂了些许城里人的韵味,而显得聪慧能干温柔。遇事喜细细密密的叨叨却是改不了。她轻轻地嘘了口气,看了一眼门边那个纹丝不动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外面已经漆黑一团,只有冷风直往屋里灌。她叫过他两次,他都没动。她实在忍不住了,说:“哎,你钉了钉么?”

赵天明一动不动,表明就是钉钉了。秦月香又说:“老家伙,你真打算不帮我一下么?要是我累倒了,看你们怎么过年。”赵天明这时回过头来,瞪着女人,他的样子说明他是在赌气,他说:“谁叫你做了?你自己要做,累倒了活该。”说完他仿佛要索性把气撒出来,走到女人面前,一把夺过扫帚,扔到了一边,又一把抓下她头上的毛巾,紧抓在手里,鼻子呼出的气冲到她的脸上,一时热一时凉。

秦月香偏过头去躲开,不想与他理论。一路上他都是闷闷不乐,她知道他为什么发闷,就因为小儿子没让他早两天回来,耽误了送灶神,过小年,除扬尘的日子。这个老男人有时就像个小孩,不能跟他较劲,越较劲越是有劲。

秦月香本来是打算不管他的,心想回到老家自然自己会转弯。没想到回家了还是闷着,不做事。眼见年内没日子了,儿子们说好了二十九回来,让他们回来打前站。事情那么多,她一个人做不了,还是要赶紧把他拉转弯。

秦月香去拉毛巾,拉不动,身体反而被他拉了个趔趄。赵天明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突然笑了起来,是奚落她的笑:“我看你,活脱就是个骡子变的,你还有劲吗?在我面前就别逞能了。”秦月香就这样被他捉住了,他的个头高大,劲头足得像个后生家。瘦小的秦月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索性软下来,被他摁到了板凳上。他就站在她面前,叉着腰,给她添堵。

秦月香说:“只晓得在我面前发狠。你说你这个样子谁会喜欢你哟。”赵天明说:“我要谁喜欢了?我还不一定喜欢他呢!”秦月香就是随口一说,赵天明却有所指,她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在武汉他们平常都不住在一起,赵天明在汉口那边大儿子家负责接送大孙子上下学,秦月香在武昌小儿子家带小孙子。只有节假日,他才会过来聚一聚。她猜这次他说的“谁”可能是小儿子赵强。

“百事都是你有理么?百事总要搞个赢。”秦月香说完叹了口气。

赵天明抢过话头,敞开喉咙问:“我搞啥子搞赢了?”秦月香不吱声了。想想这三年多老头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白天上班的上班去了,上学的上学去了,他一个人在家,还要做一些不会做的家务事。以往在秦月香身边,几时受过这种罪?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他是个怕寂寞的人。原先高兴起来也爱说爱笑的人,这几年话也少多了,就没见他欢笑过。

秦月香昂头看着他,目光和声音一样柔和着:“太公,我叫你太公好了吧。”赵天明打断她,认真地说:“错了,你的太公是他们。”秦月香哭笑不得,依着他说:“你是老太公好了吧!他们又没在面前,你这样子是跟我撒气的么?你说说……”赵天明不等她说完,接过去说:“就是跟你撒气的。”秦月香耐烦地说:“我又没得罪你,我陪你回来过年,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赵天明不吱声,硬邦邦的杵着不动。秦月香转动了一下仰僵了的脖子,继续轻言细语道:“动不动就生气。这么好的日子,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呢?再说不管啥时候,我都是维护你的,你不能把我当恶人呀!”赵天明说:“你维护我?”秦月香说:“我肯定维护你呀!”赵天明说:“那你就不要再走了。”

秦月香吃了一惊,问:“你说啥?啥不走了?”赵天明大声说:“不去武汉了。我不去了,你也不要去。听清楚了么?”

秦月香笑道:“不去了?不去孩子怎么办呀?又不会给我们带回来养。”赵天明愤愤道:“是谁规定了孩子要你一直养着?好笑得很。”秦月香说:“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孩子是咱孙子,哪个爷奶不带孙子? 你说,爷奶不带孙子去干啥?”赵天明被问得哭笑不得,反而有了要讲理的架势,声音也小了些:“不是没带吧?先前说好了带到三岁咱就回来的,还没完了?哦,按你的说法,爷奶的一生就要与孙子绑在一起,那我不是又活成孙子了?”

秦月香听了想笑,忍着没笑出来。她习惯了赵天明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有他的道理。原来确实是这么说的,等到小的上幼儿园,他俩就一道回来。结果到了日子他们就是走不了,要走也行,那个家就散摊子了,因为一切都是秦月香在操持着。眼见腊月二十三了,赵天明心急火燎的跑来叫秦月香一起回家,赵强却说要再等两天才能走,还说过完年要他妈随他一起回武汉。根本没有征询一下他老子的意见。赵天明待在那里足足闷了两天。

原来他还不想去武汉了。难怪时常不阴不阳地讥笑她“你想变成城里人吗?”秦月香赶紧闭嘴不吱声,她不能随便发话,一来赵天明不好应付,若是松一点口气,他就会死抓着不放。二来她做不了自己的主,用赵天明的话说,她还有两个太公管着。

这时,八仙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秦月香的老人手机,两个人同时去看,来电显示,是小儿子。



秦月接完电话,对赵天明说:“他们商量说不回来了。”赵天明问:“为啥不回来了?”秦月香说:“说是武汉来了个啥病毒,为了孩子的安全就不回来了。”赵天明顿时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说:“狗屁!武汉来了病毒干嘛还要待在武汉?根本就是找借口不想回来,又拿孩子来说事。好,好!不回来好了,正好都自在。”

秦月香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在面前走来走去。这几年父子三个光是为了回不回来过年的事就闹了不少气,小儿子说孩子还小,适应不了老家湖边的阴冷,不能回。大儿子说,一家人都在一起,在武汉过年是一样,跑来跑去的麻烦。赵天明说阴冷怕什么,湖边的哪家没养孩子?春节不回老家,不要祖宗了么?不要乡情根本了么?秦月香觉得他们说的都有理,但她还是选择顺着儿子。赵天明气得没办法,每年过年都郁郁寡欢。秦月香看在眼里,今年提前表明态度一定要回老家过年。再说她也想回来看看。

没想到刚回家就出现了变故。秦月香不清楚男人是生气还是高兴,但她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往座椅上一靠,整个人彻底松软下来,不想动了。坐了会儿又想睡一会儿,就起来去了房间,去铺床睡觉。

秦月香一软,赵天明却活了过来,好像等到了满意的结果。他转身捡起扫帚,动手给堂屋扫扬尘。扫完堂屋扫房间,然后把桌椅板凳都擦洗了一遍,他的长手长脚,干这挥挥洒洒的活儿特别麻利。这会儿他倒安下心来,边做边有了熟悉的感觉,有了郑重之感。他想无论如何要把年过好,他还想,如果过好了,保不定能把秦月香留下来。

秦月香几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自在,这么香。半夜醒来两次,屋子里一抹漆黑,去摸孩子,孩子没摸着,才想起来这是回到了葫芦嘴。后来她又摸到一双大脚,抵在她的胸前下巴下,吓了一跳,半天反应过来这是赵天明的脚。赵天明睡在那头啦?他们有多久没有睡在一起了?她想不起来了。要想起来干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睡不睡一起不都一样吗?秦月香这么一想就想醒眼了,醒眼后再把赵天明的脚仔细摸了一遍,感觉到这双脚比以前硬了许多,只剩骨头了,脚后跟底一层厚厚的老茧,又干又硬,硌手。秦月香想这个老家伙真的老了,可不由他不服老。她把自己的脚往他身上探了探,探在他的肋骨上,也是硬得很,她又想这个老家伙满身没有一处不是硬邦邦的,手更硬,如果让他来摸她的脚,定会把她捏到生痛为止。她就把脚移开来,侧身抓到被边掖到胸前,又迷糊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下雨了。赵天明早早起来,准备去镇子上办年货,开门一看,雨点斜抽,天昏地暗的,还没大亮。正好剩下的灶间没收拾,要好好清扫一番。锅都生锈了,昨夜煮出的面条像撒了红曲粉,有股怪味。他历来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家的烟火气就在灶间,过年的喜庆富足也体现在灶间。他最敬重的神是灶神。他打算收拾好了灶台,然后送送灶神,虽然错过了那个正式的日子,虽然三年没用灶,但他相信灶神一直都在。送灶神其实就是给尽职尽责的灶神爷放几天假,如人间的年假,天上的事情和人间的事情应该差不多,道理都是相通的。他有三年没给灶神放假了,心里愧愧的。灶在灶神就在,灶神在日子就在。赵天明一边在心里掰扯这个神秘的玄学道理,一边用力擦洗。越洗越确定,这才是他的日子。

清理灶面时,秦月香起来了,走到跟前来,满脸诧异,赵天明居然在清理最磨人的灶间。她差一点就喊出来“啊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她忍住了,怕生出变故。她笑眯眯地说:“这吧,就像个过年的样子了!”赵天明扭头说:“我要你回来每天都是过年。你还可以再去睡会儿。”秦月香一听,这就是句反话。反话就反话,她也不想与他较真。早上醒来太阳穴痛闷闷的,身上发软,还真想去床上躺着。转身出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都打扫干净了。她想看看天气,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一股杀风劈面扑来,秦月香赶紧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大寒颤。

早上还是吃面条,只带回了一包面,有盐没油的,秦月香吃了一点搁下来,没胃口,没精神,她感觉自己可能感冒了。赵天明吃完就去找雨具,雨伞可以用,雨鞋烂了,换了双胶底鞋,秦月香说:“这么冷,莫冻感冒了呀。我太阳穴痛得紧,不知咋了……记得买点感冒药回来。”赵天明抬头看她一眼说:“怎么一回来就变娇贵了。”

秦月香的头又痛又沉,又去睡了。幸亏儿子们不回来,不然哪能这么放心无忧地睡着。她像捡着了大便宜一样,简直要把以往耽搁的觉都补回来。

赵天明买好了一应吃的用的,荤的素的,见天还飞着雨,干脆把想得起来的都买了,叫了辆三轮车送回来。走到半路想起来感冒药没买,叫那人转头回去,那人嘴里捂着条蓝色的口罩,嗡嗡地说车费要多收三元钱。赵天明就坐在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真黑,多走这么几脚路,还要三元钱。车子一直往前跑,两个人就像吵架一样大声地争论起来。那人说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你是去买药吧,我顺便告诉你个机密。赵天明问你开个三轮车知道啥机密?你知道的机密跟我有么关系?那人说,那可不一定。听我弟说,武汉来了个啥病毒,厉害得很,说不定一眨眼就到这边来了,医院现在紧张着呢,过年都不放假了。赵天明问真的假的哟,你弟是个啥人?那人说我弟在武汉当医生,他说那个病毒传染特别快,叫我们家的人出门都要戴口罩。赵天明看着他的口罩说我以为你是怕冷才戴的。又问那个病毒啥时候过来呢?那人说那我不知道,啥时候过来谁也说不准。赵天明说那你这叫啥机密?不跟没说一样吗?横竖是想多要三元钱。那人生气了,说你真不识好歹,我就是不说机密你这三元钱是跑不了的。我见你是去买药,告诉你顺便买些口罩消毒水回去备着没错的,又要不了几个钱。万一真来了呢?免得新年头往药店里跑。赵天明觉得这话有道理,就说武汉真有病毒了?我昨天才从武汉回来的,咋没听说呢?这时他就想起了昨夜儿子的电话,心想也许真有这回事吧。那人说肯定是有了,听说就像感冒一样,不知不觉染上了,还以为是得了感冒。说到感冒赵天明就把这事放心上了。他买了几样感冒药,因为他不知道哪一样有效,口罩酒精消毒水都买了一些。到家了多付给那人三元钱,没有多说话。



秦月香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看她,睁开眼睛,是赵天明站在床边。秦月香爬起来,赵天明问:“你咋样了?头还痛吗?”

秦月香抬手摁了摁太阳穴,说:“睡了一觉好像没那么痛了。”她下了床,头是没那么痛了,却晕起来。她没有说她发晕,她想起赵天明说她变娇贵了,就没好意思说。她强撑着去收捡那些年货,只觉得太买多了,两个人几天时间吃不了这么多。她忘记了他说不去武汉了的话。

赵天明从包里找出手机充上电,这是大儿子淘汰给他的一部智能手机,他从来没有用过智能的那部分,平日就是接打一下一家人的电话。他对手机一点好感也没有,不管是接来还是打去,电话里都是麻烦事。上网的智能部分更让他讨厌,里面像是有个鬼,一个个拿在手里就中了蛊一样。每次去小儿子家,看着秦月香一个人像个陀螺转来转去,小两口各自捧着手机头都不抬一下,那样子真是油瓶倒在面前也不扶,没手抚。他就想发火,恨不得把手机抓过来砸掉才解气。但他只能想想而已,秦月香总是及时地掐灭他的火,让他偃旗息鼓而去。

现在他急于要给大儿子打个电话,询问病毒的事情,要避开秦月香,他隐约觉得不能让她知道病毒这回事。看见秦月香在灶间慢慢地晃来晃去,知道她是在强撑着。他走进去,对她说:“让我来。你去把感冒药喝了,想睡就去睡。”

秦月香退了出来,倒了杯开水坐在八仙桌边慢慢喝药。赵天明的变化,有点缺乏真实感,加上头晕,像是在做梦。里面传出赵天明在用力剁什么,然后听见他大声说:“咱从今天开始就过年啦。”

坐了一会儿,头晕头痛,眼睛都打不开,实在熬不住,又摸索着去睡了。赵天明赶忙拔下手机打电话,按开了又关上,心里拿不定注意,昨天才回来,能有什么事呢?肯定就是感冒了。不能因为一个开三轮车的几句话就慌乱成这样,没见过世面一样。先等等再看再说。

这一等完全是在折磨他自己,他隔一会儿就跑进去问她好点了没有,秦月香每次都说好点了,可他又不信。后来秦月香不应他了,他就去摸她的头,在额头上鼻子上乱试,天收黑时,还真被他摸发烧起来了。

后来他就躲到灶间给大儿子打电话,他没说他妈妈感冒的事情,他只问了病毒的事情。赵刚说正要给他打电话,他告诉他爸武汉确实发现病毒了,说幸亏你们回去了,你们简直想像不到这个病毒有多么可怕,可怕就可怕在传染上,快速而不知不觉,就像感冒一样。赵刚也说到了感冒!赵天明就打断了他的话,问染上了病毒是个啥样子?赵刚说就和感冒差不多,发烧,咳嗽,胸闷,喉咙痛。赵天明生气起来,大声说这不就是感冒吗?搞得神乎其神的。赵刚说爸这可比感冒厉害多了,你们千万不能轻视它呀,赶紧去多买些口罩,戴口罩可以防控,出门要戴口罩,没事不要出门。放下电话赵天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赵天明跟大儿子通话的时候,秦月香接到小儿子赵强的电话,赵强一开口就说了病毒的事情,他说的内容跟赵刚说的一个样,那个样可能就是当时大部分待在武汉的人所了解的情况。秦月香越听越清醒,越问越详细,听到后来她把自己的症状偷偷一对比,可不就是那个啥病毒吗?

赵天明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六神无主。后来他听见里面传出秦月香的咳嗽声,立刻就冲了进去,刚刚他还一直在蓄着最后的希望,希望秦月香千万不要咳嗽,不要打喷嚏,不要流鼻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冲到床前来,急火火地,简直是质问:“怎么还咳起来了?先前不是没咳的吗?”

秦月香的眼泪突然一下子漫了出来,她慌乱得很,仿佛那个咳嗽是个魔鬼,她越怕它越追着她来了,她边流泪边咳着说:“我也不想咳,不知道怎么就咳起来了。”赵天明问:“你的喉咙是痒还是痛呢?”问完就觉得自己好傻,不管是痒还是痛,有什么区别呢?没想到秦月香应了一句更傻的话:“我不知道是痒还是痛。”这两个人彻底混乱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混乱,也没发现对方的混乱。他们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个事实,也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知道了这个事实,真够乱的。

缓了缓,赵天明说:“起来,我送你去医院。”秦月香赶忙停止了哭泣,说:“不去,感冒还要去医院,没有这么娇贵。”赵天明认为她在拿自己上午那句话赌气,就笑了:“说你娇贵了是句好话,要说你变糟践了就好吗?你怎么好歹都听不出来?”秦月香说:“根本不是那个说法。”赵天明说:“啥不是那个说法?你起来,咱一边走一边说。”说着就动手去拉。秦月香最怕他打蛮,急声说:“不要拉。我是说我几时这么娇贵过,哪次感冒不是吃点药拖几天就好了。你今天一定要我去医院是啥意思?怕我拖累你吧?”赵天明只得停住手:“那你为啥哭得这么伤心?不就是感冒吗?又不是啥恶病,搞得这么凶险。”秦月香趁机说:“我哭是我不对,你也不对,你看见谁过年把人往医院里送的?”说完就背对着床外。赵天明愣在那里。等一会儿秦月香说:“去给我把药拿来。”

赵天明出来拿药,心里就奇怪,秦月香的这个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难道是知道了病毒的事?不可能!肯定是人不舒服了脾气差,先让着她,等明天再看。他把那几样药逐一看了说明,选了最对她症状的拿给她,他还是企望喝了感冒药会有好转。秦月香喝了药,突然说:“我见你买了口罩,从现在起你就戴着口罩吧,别把感冒传染给你了,免得大过年的没人做饭。”赵天明想了一下勉强笑道:“要得,那你可不能说我是嫌弃你啊。”秦月香盯了他一眼,说:“你心里嫌弃我也不知道,嫌弃就嫌弃吧,那是你的事。”赵天明一听认真起来,说:“灯在面前,我发恶誓,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口罩我就不戴了。”

秦月香气得连连“呸”起来:“谁要你发誓了?”心里更生自己的气,现在她哪里还在乎嫌弃的事?年轻时别人说她配不上赵天明,她确实有点怕他嫌弃她,处处迁就他,就惯成了在她面前的霸道性子。那也是她愿意的,霸道就霸道吧,她也看清楚了赵天明心里对她没有二心,那就让他在自己面前使使性子,让他痛快就好了,谁叫她不如他呢?这几年在武汉,他的变化很大,反过来时常关心她,处处维护她。反而是她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关照他了,不知不觉冷落了许多。

赵天明一发誓,秦月香的心就软了。原本她也只是想硬着反抗赵天明一次,不让他强迫自己去医院。昨天她问赵强染了病毒要花几多钱治得好,赵强说这个病不好治,花再多钱也不好治,不是钱的事。最可怕的是会直接传染给接触过的人,然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传开了。他说妈你待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等这事过了再来武汉吧。秦月香听了心里直擂鼓,咚咚咚的慌,她觉得自己就是染上病毒了,而且马上会传染给许多人,传染给葫芦嘴。她当即打定主意要隐瞒自己得了病毒的事,第一不能让赵天明知道。心软归心软,主意不变,这件事她要自己做主,就算是死,她也要做回主。



这一夜秦月香发烧,出汗,咳嗽,不停地喝水,呻吟,起夜,闹腾了一夜。赵天明也是一夜没睡,他要时常起来帮她倒水,照护她起夜,另外秦月香的呻吟让他的心一下下紧缩,他想如果不是实在难受,秦月香是不会哼哼的,一般的难受秦月香都会忍着不吱声。他不知道她这样子是感冒的反应还是病毒的反应,他不记得她以往感冒了有这么难受过,他的心很慌乱,很不安。他盼望着天快点亮,天亮后无论如何要送她去镇上的医院。

秦月香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发出了哼哼声,她发热的身体汗水涟涟,浑身酸痛。有一阵子她清醒着,她想照这个样子下去,只怕要不了几天就没命了。若是这样,死快点也好,免得熬得难受,免得别人知道了她是得了病毒死的,好歹她还没有连累别人。她唯一不放心的是赵天明,一直跟她待在一起,要是传染上了怎么办?她不怕自己死,却怕赵天明死。赵天明不能死,一来他死了就是自己害的,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没问题,她要他活着。二来如果两个人齐齐地都死了,儿子孙子们怎么办?她伤心起来。那个老家伙又不肯戴口罩,她可怎么办?她好像想不出办法来。迷迷糊糊地又发出了哼哼声。

窗户玻璃朦朦亮的时候,秦月香彻底醒了。衣服汗湿了黏在身上,很难受。她想起床来换身干衣服。那头赵天明发出轻微的鼾声。秦月香就想干脆等天亮了起来再换,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后来她的喉咙又干又痒,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咳起来。

赵天明醒了,问:“要喝水么?”秦月香咳着说:“我自己起来倒吧,还想换件干衣服,都汗湿了。”说着就要爬起来。赵天明连忙先坐了起来,阻止她:“别动。等我去给你搞点热水来,擦擦身子再换,那样舒服些。”秦月香就不动了。等他穿好衣服倒来热水,她才坐起来,接过热毛巾开始擦身子。赵天明站在床边不停地给她换洗毛巾,又耐烦又周到。

秦月香几时有过这种待遇,她突然感动起来,同时也掺上了其他的想法,她说:“我真娇贵起来了,你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好?”赵天明说:“快点擦,水要冷了。”秦月香还是想说:“要不是感冒了,还真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话说回来,原来也感冒过,咋没见你这么耐烦呢?”赵天明说:“话真多,感冒了还有这么多话。就不知道歇会儿。”秦月香说:“我就想知道你这回咋对我这么好?”说完就不停地咳起来。这句话确实是她心里的疑问,她觉得他好像知道她染了病毒,在给她留念想。如果是这样,她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呢?

这时赵天明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以前对你很过分吗?就是现在对你也不算好。”秦月香见他毛了脸就笑道:“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再好我就受不了啦。”赵天明把毛巾接过来,也迅速压下了毛脸,轻声说:“莫七想八想的,把感冒医好了,以后每天都对你这样好。”秦月香的眼泪差点漫出来,借着穿衣掩盖了,笑着说:“我还是宁愿多躺几天,只怕一起来你就变卦了。”赵天明说:“不能躺,吃了早饭就要去医院。”秦月香说:“不去不去。”说完就溜进了被窝里。

赵天明端着水盆走出来,用力把水泼到树蔸上。天放晴了,太阳还没出来,可湖面上透着清亮,比昨日清晰好远。赵天明望着湖,想清理一下思绪,他的心里总翻滚着一股热浪,时常有雾气飘在眼前,让他混沌不清醒。他想,第一步是要把秦月香送到医院去,不管是不是病毒,都要去医院,他相信医院总会有办法。

赵天明煮好稀饭,秦月香坐在床上喝了半碗,然后他叫她起床,他去找海子借三轮车送她去医院,她不起来,表示坚决不去,他坚决要她去,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他们争来争去,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是围着去不去治感冒这件事,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他们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们希望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但其实他们说的就不是同一件事。

后来赵天明真的发火了,秦月香这么不听话是他没想到的。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着急又恼火,他忍无可忍了,就说:“老女人啊,你染上病毒了你知道吧?”这句话一说出来,他们都安静了下来。赵天明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和没耐性,可是说都说了,就当是吓吓她,让她乖乖地去医院。

秦月香愣住了,她不知道赵天明是啥意思,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用病毒吓唬人。他应该不知道她是真的染病毒了。可他说出的就是事实呀!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秦月香定一定神,立即有了主意,不管他是哪一个意思,她都要按自己的意思来,死不承认这回事。她认真道:“啥病毒?你是说感冒病毒,是有这个说法吧?记得有一次跟这次一模一样的,后来是怎么搞好的呀?”她作出回忆状,记忆中好像真有那么一回,让她猛地记起来了,她高兴起来:“我想起来了,后来是用枇杷叶子煮水喝,几天就喝好了。”

赵天明哭笑不得,他干脆狠下心来,说:“你真是染上病毒了。”他恼火自己不记得那个病毒叫啥,让他无法言之凿凿。秦月香继续装懵,说道:“就是真的我也不怕,就是真的我喝枇杷叶水也能喝好。你要想我好,就快点去摘枇杷叶煎水吧。”

赵天明愣住了,继而有点心酸起来。他没有说话,从房间里往外走。秦月香问:“是去摘叶子么?”他说:“是的,我去摘叶子。”他当真去摘了叶子,清洗干净后,拿去煎了一大碗水,热腾腾地端进来,放在床边柜子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秦月香在后头喊:“把口罩戴着。”



赵天明仔细戴上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他先去了海子家,大门开着,海子见了他迟疑半天才问是二叔吗?然后惊喜地说昨夜看见你屋里有灯光,就知道是你回来了。赵天明说我前日就回了,前日夜你没看见灯光么?海子说那我真没注意到呢。紧接着稀奇地说二叔你没事戴个口罩干啥,搞得像个特务一样,害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赵天明说谁说戴个口罩就成特务了,没大没小的。一边就往后门走了。海子追着问其他人都回来没有,赵天明说就我和你二婶回来了,一下子走去老远。

太阳出来了,颜色惨淡,可好歹是天晴了。好多人家门前有人进出走动,有清脆的声音不时从哪儿传来,有小孩在村道上跑来跑去,葫芦嘴有了些生气。赵天明快速地在村子里穿行,大步子急匆匆地赶去做啥事一样。他有三年没有回来了,他应该要仔细地看看葫芦嘴,或者说轻缓地闻闻它的味道,来抚慰一下他这三年来的思念之情。这是他最熟悉的葫芦嘴,就是这种渗进骨头里的熟悉感,村庄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是一种看不见的脉络相连。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他的心里装着一件更紧急的事情,他的老伴染上了病毒,也许他也染上了,也许还会传给更多的人。不管他的心有多大,再装不下其他的事情了。赵天明边走边用心察看,村子有啥异样。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像个特务。他走得飞快,生怕别人赶上来跟他搭话,他现在不能说话,叫他说啥好?他的脸躲在口罩后头,这竟然让他有了一些安全感,他觉得人们看不见他的脸,就看不见他的心思。他好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要隐藏起来。

村道上不时有车开进来,有人走进来,过年的人陆续回来了,每个人正在从不同的地方拼命往家里奔。他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戴着口罩,这让他稍稍安定了些,同时心里升腾着怒火,他暗暗咒骂,这狗日的病毒。

赵天明甩开手脚在村子走了一圈,没有与谁打过照面。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背影,一眨眼就不见了,有人觉得不是赵天明,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停下来跟他们一起抽根烟说几句话。确定是他的人就想,赵天明昂头挺胸地走这么快干啥?是不是到大城市去几年变得瞧不起人了。

赵天明到家时有点气喘吁吁,像是逃跑回来的一样。屋子里很安静,他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从大门看出去,宽广的湖面翻动着细碎的白浪,显得从容而灵动。他盯着湖,仿佛要借助一点力量,来安稳住这颗焦虑浮躁的心。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走进房间里去,秦月香沉沉睡着,柜子上的那碗枇杷叶子水喝了个净光。

他把她换下来的内衣拿出来,泡进水盆里。忘了买洗衣粉,他就把衣服放在水龙头下不停地搓不停地揉,他的手都搓红了,发热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不知是衣服的原因,还是水的原因,柔软的感觉从手上迅速传到心里,他感到很神奇。他停下来回忆,就是记不起有过同样的经历和感受,他确定,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洗衣服。他的眼睛也跟着热起来,他像个刚懂事的孩子一样,在哗哗的水声中深深垂下他的头。

整个下午,赵天明待在灶间里,准备年饭的大菜。他决定明天吃年饭,今年要早一天过年,要多过一天年,要过个自在丰盛的年。这件事也是他从来没干过的,但难不倒他。在武汉几年,他对做饭有了一些经验和总结,做饭做菜其实没有巧,只需撮准盐,把东西煮熟就好了。他通常给孙子做饭,如果孙子不吃,他就会理直气壮地教训他,咸淡正好,熟的稀烂,有什么理由不吃。如果孙子反抗要吐出来,他就会扬起一只手来用食指现做一个大榔头,作势要磕下来,那小子就乖乖地吞了下去。算是服了他爷爷。

天快黑的时候,赵天明的六个菜基本准备妥当,大盆粉蒸肉,发财鱼,四喜圆子,油炸豆腐果,鸡蛋卷子,聪明菜藕片,现压一个土鸡汤就成了。这是他吃了多年记得最牢的几道菜,每一道都有特别的意义,是年饭必不可少的。鸡蛋卷子难做一点,这道菜他想明天让秦月香来做。

秦月香一直睡睡醒醒,睡着了就出汗,醒来就咳嗽,折腾得精疲力竭。晚饭没吃几口,喝了感冒药,就提醒赵天明去摘枇杷叶子煎水。赵天明当即去摘叶子,一句废话没多说。为了表示赞同,多煮了一碗水,当着她的面喝下去,说:“这下我就不怕你传染了。”秦月香着急又好笑,说:“最好是把口罩戴着。”赵天明说:“不戴,不就是个感冒吗?染上了也不怕。”他们马上意识到,又说到这个敏感的难说的地方来了,他们就不说了。

晚一点烧了热水开始擦身子换衣服,正忙着,赵刚来了电话,打到秦月香的手机,赵天明把声音开大,继续忙着换洗毛巾,只听赵刚嗡嗡的声音说,你们都好吧?秦月香歪过头去答应都好都好,然后问他那边怎么样,赵刚说很紧张,全部封闭隔离,只要出现发烧咳嗽的症状就有可能是疑似感染,药店里的感冒药都抢光了。秦月香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没啥症状吧?赵刚说我们都还好,待在家里不出门还是安全的。秦月香说你们自己都好生点,不要担心我们。赵刚说知道知道,有事打电话。就挂了。赵天明一直重复着手里的事情,一句话没说。秦月香说完电话,人就软塌下来,靠在床头不动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赵强。兄弟两个好像是约好了打的,赵强和他哥哥说的内容差不多,但他最后说了个可怕的消息,说他的小区有了感染者,整个小区人心惶惶。赵天明不等他说完就关掉了手机。两个人都不吱声,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已在面对着同一件事情了,这已经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实。

后来赵天明在床边坐了下来。秦月香说:“你看,关键的时候孩子还是蛮懂事的。”赵天明知道她在说儿子打来电话的事,这些人之常情也常被她用来感动。赵天明心里又有点泛酸,这两天总这样,他怀疑这是不是病毒的另一种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赵天明说:“月香,明天去医院吧,听话。”秦月香身子微微一抖,说:“不去。”赵天明说:“你放明白一点吧,这肯定是病毒,不是感冒。”秦月香说:“是病毒更不去。”又回到了上午的状态,不过这一次是揭穿了病毒来说的。赵天明压抑着嗓子说:“为啥是病毒更不去?你不怕死么?”他把这个“死”字说得很重,虽然她有心理准备,但由他这样说出来,让她惊恐,秦月香抬头瞪着男人,气恼地说:“你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谁说不去医院就要死呀?”赵天明说:“好,算我说错了。我求你明天去医院吧。”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她,哪里是在求人,分明是在逼人。

秦月香看了他的样子,心和身体都软下来。既然都说开了,她也就无需再硬挺着假装不知道。她打算说出心里的话。她娓娓说道:“你别急躁,先听一下我的想法。第一条,你也不能说我一定是染了病毒吧?如果是感冒呢,过几天自然就好了,根本不用去医院。第二条,如果是病毒,我听说特别不好治,既然连武汉都说不好治,我们镇上更是治不了,那我去医院干啥?第三条,不好治的病肯定要花好多钱,咱家有钱吗?外人看着我们风光,儿子有出息,可实际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不说别的,光是房子,还欠着银行那么多钱,要还几十年的账。他们自己都是紧紧巴巴的,我们咋能给他们惹麻烦?还有……”

秦月香密密匝匝的话语,滔滔不绝,像一场积蓄已久的倾盆大雨,不时有短暂的喘息停顿,就像遭到狂风的阻击。赵天明越听越震惊,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呀?这个瘦小的女人,咋会有这么多的心思这么多的想法?说来说去,她是时刻在为他们着想,就快没命了,还怕拖累了别人。她就是不想想她自己。听到后来,赵天明彻底哑口无言,他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他找不到反驳她的说辞。他突然没有了任何想法,变成了一个老迈无能的人。

秦月香继续说:“第四条,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给葫芦嘴带回了病毒呀!”赵天明说:“带都带回了,还能藏得住?”秦月香说:“藏得住。不管是啥,都让它烂在我身上。好在我们回来没有与哪个人碰过面,没有传染给谁。只有你,好在你还是好的,以后你就不要到外面去晃了。”赵天明说:“你是说,咱等死。”秦月香说:“要死也是我死,到时候就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她不再怕说“死”,这时“死”变得微小了,他们在密谋一件比命更大的大事。

说了那么多,秦月香一下子轻松了,赵天明纠结得紧紧的心却更紧了。他一动不动瞪着秦月香,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说:“莫说废话了,去医院看了再说。我不可能看着你死不管。”秦月香冷静地说:“你这才是废话,大废话。我前头说的难道你听不懂么?亏你是个聪明人。你仔细想一想,哪重要?!”赵天明说:“你的命重要。”秦月香恼火道:“我的命不重要,只怕是你怕死。有本事你就出去吆喝,说咱俩染了病毒回来,叫人把我抬到医院去。”赵天明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后来他们沉默下来。后来平静了。显然他们的想法终于达成了一致,再不用费力去想其他的了。他们只猜想了一下对方在想什么,他们其实啥都没想。他们不知不觉地紧紧依偎在一起。

夜深了,他们又把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就同时想到了那个穿红罩衣的小女孩,秦月香亲手给了她大把糖,算是亲密接触。两个人紧张地看着对方,他们都不愿出现其他的麻烦,但还是出了麻烦。

赵天明问:“那孩子是谁家的?”秦月香说:“不知道。她没说。”“她叫啥?”“好像叫小猫。”“这是个人的名字吗?”“我问她叫啥,她说,‘小猫。’”



腊月二十九,从外面陆续回来了更多的人。赵天明开始去寻找那个叫小猫的女孩。回村那天他没认真看那孩子,长啥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找了一些孩子问,都说不知道,当然不会知道了,大多数孩子都是刚刚随大人从外地回来的,彼此都没混熟。找大人问吧,又怕引起疑猜,你一个在外三年没回来的老家伙,一回来找一个小女孩干啥,谁听了都奇怪。最主要的,还是他不想与人有交流,面对三年没见面的乡亲,捂着个大口罩,算咋回事呢?

赵天明除了找“小猫”,还要搞侦查,当他看见有两个回来的人也戴着口罩,他的心不由然地跳快了,不知道为啥激动,也没有具体的想法。他赶忙跑回家,要去告诉秦月香。

秦月香在灶间做蛋卷,他们昨夜说好了今天中午吃年饭。秦月香强打精神,见到赵天明,她就说喝了枇杷叶子水好多了,赵天明听了立马掉头去摘叶子来煎水。后来他没有对她说看见有人戴了口罩的事情,他只是说没有找到“小猫”,吃了年饭再去找。秦月香说要得,总是在村子里,一定找得到。他们现在只有这一个担心,迫切地要搞清楚,这孩子怎么样了。至于说如果发现真的传染了,他们可没想好该怎么办。

赵天明帮忙烧火,洗盘涮碗,收拾灶面,他们配合得默契,就像这三年里从没分开过。鱼肉飘香,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浓浓的年味,这是他最喜欢最重视的味道。菜摆上桌后,赵天明出去放了鞭炮。他们家是葫芦嘴里第一个放鞭炮吃年饭的,他们觉得蛮欢喜。

席间,他给秦月香倒了半杯酒,要她喝。秦月香说她不喝,并咳嗽起来。他才想起病毒的事情。他给她盛了一碗鸡汤当酒,他敬她,祝福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也这么敬他,说了一样的话,他们都高兴地笑了。他一连喝了三杯,他想,他妈的病毒,醉死你。

吃过年饭,秦月香又去睡了。赵天明继续去找“小猫”。出门的时候感觉有点晕,他吓了一跳,接着他又笑了,狗日的,怕个球?晕就晕,老子不怕你,你还能把老子咋样呢?他不知自己是说酒还是说病毒,也许都说了。反正酒的作用蛮大,他现在蛮兴奋,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样子。接下来,他决定用一个最有效的法子来找“小猫”,从上门往下门找去,一家一家找,不信找不到。

凭着这股勇气,他一家家的串进串出,简直把三年落下的门都串够本儿了。在武汉三年,他一次门也没串过,他几乎忘记了串门是啥滋味。令他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对他这么客气,这么热情,让他进了屋不想离开。他们一边说着好听的话,一边要倒茶水给他喝,他差一点就要摘下口罩了,这是酒的冲动。但他心里还是很明白,口罩是万万摘不得的。这时候他就及时地问,你家有孩子叫小猫吗?那家的人说没有。他又问你知道谁家的孩子叫小猫吗?那人想了一下又说不知道。然后反问他你找小猫干啥子?是不是名字搞错了,现在谁还叫小猫呀,现在的孩子都有个好听的名字,你肯定是搞错了吧?别人还在说着这话,赵天明就走了出来。他很高兴,他愿意一直这样找下去,不管那家有没有孩子,他都要进去转一圈。他不再害怕别人问他找小猫干什么,反正他不说别人怎么都想不到是咋回事。他想他做的也不是一件坏事。

后来他走进了赵汽水的家。那时他的酒劲儿差不多过去了,他是凭着本能进去的。当他看见赵汽水坐在大门边,他才想起他家只有他一个光棍。赵汽水极其冷静地看着这个蒙着脸突然闯到面前来的人,第一眼就起了反感,他认出是赵天明。这个人跟他从小一起打鱼摸虾捉泥鳅长大的,这才出门喝了几天江水,就嘚瑟成这样。三年没回来,一出现就是这幅见不得人的德性。赵汽水本来就气多,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赵天明没想那么多,他机智地去掉了第一问,直接问了第二问,他问汽水你知道谁家的孩子叫小猫吗?赵汽水又冷笑了一声,说你找小猫干嘛?我家只有小狗,呶,它正看着你呢,说完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

赵天明见了那个笑就想起了他的坏,他说汽水我几时说要找你家的小狗了?你是故意给我扯屁蛋的吧?赵汽水理直气壮地说我家没有小猫只有小狗,你到我家来就只能找小狗了咯。赵天明说我三年没回来你还是这个态度,满村子数你最不懂事,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是不落地。赵汽水说孙子才不落地,你说你三年没回来怎么就没脸见人了呢?捂着个脸到处丑显摆个啥东西。你给我看看到底是哪儿变阔气了。赵天明一听原来他在计较这个,就转身扭头往外走,懒得与这个瘌痢头计较了。可是这时赵汽水赶了过来,他觉得赵天明理亏,他要亲手揭下他的口罩,不许他臭显摆。赵天明没提防他会扑上来扯口罩,急切中抬手一挡,一下子把矮他半头的赵汽水甩去几米远,幸亏有墙阻着,不然肯定是一个狗啃屎。两个人都有点吃惊,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

赵汽水站起身,顺手抄起了屋角的一把扫帚,劈面打了过来。赵天明愣了一下,他真是没想到赵汽水这么不讲情面,这一刻他几乎想把口罩摘下来,对着那狗日的脸猛吐几口恶气,不管有没有病毒,先痛快了再说。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怕真有病毒,那他这么辛苦地找“小猫”就白找了,他无法跟躺在家里的秦月香交代。



从赵汽水家逃出来,赵天明心中气恼不已,要是依着往日的脾气,今天非要对干一仗不可。他在一家屋角站了一会儿,心想赵汽水为啥对他戴口罩这么反感呢?定是气他去武汉变阔气了,这么一想他就不生气了。随后他去了中门,中门有几个人不好说话,他们都追着问他找小猫干啥。后来还有个人盯着问他为啥戴个口罩,他被逼得没法,就说嘴巴长了个疔,那人就奚落说是不是好东西吃多了,他打着哈哈说是的。这几个人缠得他差一点脱不了身。

赵老三算是其中最揪筋的一个。他不回答赵天明的一二问题,却揪着一个劲儿问他找小猫干啥。赵天明觉得他似乎晓得小猫在哪里,可如果要他说出来,必须先要回答他的问题,必须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赵天明觉得有点难度,他压根儿就没想好怎么说。要是秦月香在就好了,她一定圆得过去。赵天明圆不了就强蛮,他说你要晓得就告诉我,我找她有事。赵老三说有啥事,一个小丫头能够做啥子事,告诉我有啥事我可以帮你做。赵天明说你到底晓不晓得小猫在哪里?不晓得就算了。赵老三只看着他不说话,眼睛里装满怀疑,就像看一个人贩子。

这时赵天明感到口干舌燥,迫切想喝水,他的身体提醒他好多次要喝水了。他没有喝。其实好多人都给他倒了水,只要接过来就可以喝,他硬是忍着没有喝。他觉得他不能摘下口罩,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会怎样呢?他其实不知道,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病毒有多么厉害。他所知道的是秦月香可能染了病毒,秦月香在受苦。他不能毁了秦月香的心意。这也是他的心意,他要成全他们自己的心意。

后来他进了桂花嫂子的家,桂花嫂子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想喝水,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水,微笑着叫他接去喝。他没接水杯。他的嘴在口罩后头大张着,像一条脱水将死的鱼。这时桂花嫂子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背过身去,她说我不看你,你摘下口罩把水喝了吧。等她再回头来,赵天明已不见了,那杯水还在。

赵天明火烧火燎地往湖边奔去。他的长手长脚快速甩动的样子,像一个充满激情的年轻人。他走下湖滩,在水边躬身,他看见蓝幽幽清亮的湖水正在抚摸着他。他摘下了口罩,他看见他的脸在水里是那么亮,那么干净,这一切是那么的好!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他伏下身子,双手捧水,一口气喝了个够。原来冬季的湖水这么甜,就是因为冷才如此甘冽清甜,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甜的湖水。

然后他站直身体,把目光投到远处。湖面的风无所顾忌地亲抚他的脸,钻进他的脖子里,他感到身心舒坦,充满力量。他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湖。他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一路往回走。

秦月香眼见天要黑了,赵天明出去了一下午,还没回来。她晕乎乎地起了床,打开大门往外瞧,只见有个模糊的人影从湖边往这边走来。等他走近来,正是赵天明,她问:“你到湖里去干啥?”赵天明把她往门里推,说:“这么大的风,不想感冒好了么?”秦月香继续问:“叫你去找小猫你到湖里去干啥?”赵天明说:“去喝水。小猫没找到,明天再去找。”秦月香听了好笑,说:“你是牛么?还跑去湖里喝水。”赵天明说:“哪里还有牛?”突然把手放在秦月香的头顶上,轻按着,问:“你说是牛金贵还是人金贵?”秦月香不明白他是啥意思。以往他们就为这样的话题起过争论。有一次在赵强的小区,他们看见有个女人遛狗,不停地喊宝贝,赵天明就怒骂他妈的狗活得比人还金贵。秦月香不同意他的看法,说肯定是人金贵,狗的金贵是人给的,狗的这种金贵也不叫金贵。赵天明接着嚷为啥不金贵人,要去金贵狗。这明显又被他换了个概念,秦月香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们的争论常常没有结果,不了了之。原本就不关他们的事,只是因为看见了稀奇的事情,习惯要说一说,不在乎结果,最多只表明他们看到了葫芦嘴以外的事情。

秦月香说:“肯定是人金贵呀!”赵天明关上大门:“你说对了。刚才我在湖里喝水的时候想明白了,人才是最金贵的!牛也没有人金贵。”他的神情沉稳安详,不知道想了啥。他们走进灶间,用鸡汤下面条,这是除夕夜的规格标准。

赵天明去烧火,火光照得他的脸红彤彤的,皱纹都平了,像在笑。秦月香不时抽空看他一眼,心情也好起来,她说:“咋总是找不到呢?你到底是咋样找的?”赵天明回过神来,说:“我是一家家顺着找的,蛮仔细了。”然后他想起了赵老三的故意刁难,就说:“他们总要问我找小猫干啥子,我不知咋答应。”秦月香想了一下,说:“这个还真是不好答应。”赵天明说:“你也答应不了么?我以为你会答应。”秦月香问:“是因为答应不出这个,别人才不告诉你么?”赵天明想赵老三就很可疑,但他没有说出来。秦月香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小声说:“这么多天了,不知道是个啥样子。”赵天明安慰她:“莫着急,明天上午一定找得到。”

他们吃了鸡汤面,赵天明的胃口特别好,不只因为是鸡汤面,前天没油的面条也能吃两碗。秦月香还是吃不下,他强迫她也吃不下,他就把她的那碗也吃了。秦月香看着他吃得欢畅,心里像田缺间流动的水,跳跃着密密的欢欣的水花朵儿。她想病毒肯定是不敢惹他的,到他身上也活不了,她特别坚信这一条。看得有点眼晕,她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手上,手很白,几天没做事就变白了,她心里偷偷地乐。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显得格外亮,每年过年她都要把它拿出来戴几天,今年回来肯定是更要戴的。她把戒指转动着,很松,好像是手指瘦了。稍稍一带就脱落出来,她拿在手上看,突然就想到那个不好答应的话题。

然后她就对赵天明说了她的主意,赵天明一口面吊在半空,忘了吸进去,诧异地问:“你是咋想到的?你咋就想得到呢?这个说法太巧了!”他露出真正的心悦诚服,他觉得这个主意全天下只有秦月香想得到。

因为想出了这个好办法,两个人都轻松了些。秦月香睡了一天,精神显得好转。他们靠在墙的这头,紧紧挨着。日光灯很亮,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包括外面的事情也是清楚明白的。风从远处赶来,一部分来拍门拍窗,一部分从屋角处转弯去了别家,一部在树上纠缠。枇杷叶和桂花叶发出不一样的话音。他们静静地听着,回想着,记得此情此景,以及此情此景下发生的种种,一直堆积到眼前。

秦月香说:“如果我死了,把我埋在湖边吧!”她的声音轻而无力,像风在窗外拂过。赵天明装着没听见。过了好久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怜惜。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心里确认过,他对她有怎样的看法,今天他第一次确认了,他是怜惜她的!也许他一直是怜惜她的!但他只有今天才有意识。他认定她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可以跟他这样亲,离他这样近,这样天天必须待在一起,只有她!



年三十大早,赵天明又去下门找了一圈,没有结果。他决定还是去找赵老三试试。

赵老三一个人把屋檐下的硬柴火往屋里搬,赵天明走过去搭讪说,老三你在办着做年饭么?赵老三“嗯”了一声,不大爱理他,抱着一捆柴进去了。赵天明跟了进去,屋子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赵天明就问,你家的人呢?都没起来么?没想到这句话把赵老三的火气一下子扯了出来,刚刚他的腹内正在骂骂咧咧,儿子和老伴昨天就应该回来的,没回,直到半夜里打来电话说不能回来了,说是武汉发了病毒,封了城封了路。他压根儿不信是个啥病毒有这么厉害,还能把这么多的路都封了?不回就不回,说啥都行,何必把谎扯这么大。赵老三原本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磨去了他的耐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不爱讲理的人。

赵老三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干啥?有话直说,莫扯别的。赵天明心想我也不想与你扯别的,就说老三你咋能这样说话,你真是个没素质的人。赵老三说素质是个啥东西?你说得清楚么?别扯那没用的,耽误我做年饭。赵天明说我来找小猫,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吧!赵老三转头盯着他,问你到底找她干啥?今天你不给我说清楚就不能走。没想到赵老三突然急眼了。赵天明只好趁机说,我还是跟你说了吧,我们回来那天,秦月香抓了一把糖给小猫,把手里的金戒指也褪下来给她拿走了。

赵老三站着一动不动,好半天不吱声,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实性,又似在做个决定。等一会儿,他领头往堂屋里走,推开了旁边一扇门,他们走了进去,房间里很暗,赵老三伸手拍亮了电灯,床上立马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开灯干啥快关掉。赵天明知道那是老三的父亲。赵老三没有关灯,然后赵天明就看见了有个小女孩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她只穿着睡觉的薄衣,怯生生地看着他们。赵天明看见那件红色的罩衣正搭在她的膝头。

赵老三走过去给她穿衣服,对赵天明说你问她吧。赵天明就走到小女孩身边,把手放到她的头上,他是想试试她发烧没有,还好没有发烧。然后他看着她的脸,也没看到她流鼻涕和咳嗽。他就问小猫你记得我吗?赵老三说,她叫朵朵不叫小猫。赵天明心里一愣,名字错了?难怪找不到。他继续问,给了糖你吃的记得吗?小女孩面无表情,不吱声。赵天明心里惊奇,虽说他没看到与秦月香类似的症状,可这孩子明显不正常,会不会是病毒的另一种反应呢?他又问,你看到金戒指没有?这时赵老三说,你还一直问个啥?没看到她是个傻子吗?我让你来看她,就是要告诉你,不管金戒指的事是真是假,我都不负责。赵天明听了心里一松,说明另一条症状也与病毒无关。

女孩穿好了衣服,那件红色的罩衣已经很脏了,面前染上了多处污渍,这使她看起来更加黯然失色。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猫叫,小女孩突然站起来,嘴里念了一句“小猫”,径自往外追去。赵老三不耐烦地大声喊,不要出去。那个床上的太爷却坚定地说,让她去。

赵天明往回走时,心里对赵老三同情起来,又怜惜那孩子。回家来对秦月香说:“那孩子是好的,没有染上病毒。”秦月香说:“那就好,现在可以放心了。”后来他又说一句,“那小孩好像是个傻子。”秦月香说:“不会吧,我看她蛮灵醒的。”赵天明奚落道:“你呀,看谁都灵醒。”秦月香不理他的奚落。她这时突然感觉到身体轻松了很多,症状都在减轻。她想来想去,没有啥有力的依据,最后她还是想到了一个依据,那就是枇杷叶子。她对赵天明说:“该去摘叶子煎水了。”赵天明就起身去了。

正摘着,海子从后门进来了,站在大门内问二叔你摘枇杷叶子干啥?赵天明说不干啥。海子突兀地说二叔昨夜武汉封城了你知道不?刚刚我们县城也封了。赵天明听了吓一跳,停在那里问是病毒来了吗?海子说是的,网上都传开了,就是病毒来了。赵天明拿着叶子进来,抓起八仙桌上的口罩就戴上了。他说海子武汉真的封城了?那个病毒真有这么厉害么?海子说你没看新闻吗?手机上都有。海子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摆弄几下,现场翻给他看。赵天明原本就有已知的了解,现在又有了更全面的补充,他变得无话可说。后来海子说我二婶呢?我还没看见她呢。赵天明说她有点咳嗽不舒服,躺着了。海子说我是来请你们中午去我家吃年饭的。赵天明说我们昨天就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赵天明不停地整理着口罩,又说心意到了我领了,你们自己吃。

海子见他态度坚决,就不再勉强。走出去了又回来,说二叔你是不是一回来就晓得武汉有了病毒?赵天明吓了一跳,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海子说我看你一回来就晓得戴个口罩,真有先见之明……现在每个人出门都要戴口罩,我这就去镇上买些回来,你还要不要?赵天明这才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自己,而海子晓得顾着他,就不好意思说已买了,他说要有就给我带一包回来。

海子走后,赵天明坐在桌旁心里乱糟糟的,这时秦月香在里面叫他,刚才她肯定在里面竖起耳朵都听见了。赵天明走进去,秦月香就说:“快给那两个打电话问问怎么样了。”赵天明也觉得这是一件很紧急的事。立刻给两个儿子打电话,他们说都封着了,暂时还好,还是安全的。老两口就提着心千叮万嘱,仅是那句暂时还好就让他们再也不得安宁。秦月香反而生出了力气,用来担心和着急。赵天明放下电话心里就反感起来,他们都是好好的,偏偏有了病毒的人还要担心没有病毒的,这让他很生气。在往后的日子里,又要时刻担心着挂念着他们,打了电话知道他们都是好好的,他又要生气,他不知道他要干啥子。



葫芦嘴吃年饭的规矩时间是年三十中午,吃过了年饭,旧的一年就算过去了。剩下的这半日就进入了过年的享乐里,闲闲散散地,等着天黑后吃饺子或鸡汤面,然后围着老树蔸子火,看春晚节目,这都是多年不变的重头戏。

今年有着明显不同,有些人没能赶回来,等在家里的人充满了担忧和遗憾,回来了的人却给村子里带回了不安。也就是这半日工夫,大家都知道了那个新型肺炎冠状病毒的厉害和可怕。很快都掌握了一些常识,最有效的防御措施是戴口罩,最明显的症状是发烧,最有可能感染的是从武汉回来的人。人们被这些晓得的东西搅得不得安宁。

海子吃过年饭后,送来一包口罩和一只体温计,他说检测病毒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查体温。他居然暗示二叔去给二婶量量体温。赵天明装着没听懂,不理他。等海子走后,他也走出门,他的心情很复杂,当他看见别人都戴了口罩,他担心这个病毒已经来到了葫芦嘴,如果真来了,会不会跟他有关系呢?后来在村道上碰见几个人,老远看见他就转头走了,那个逼着他说嘴巴长疔的人,调头前还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好像在说你这个有毒分子,不必装。

赵天明这时意识到要把自己立刻封起来才好。半道上碰见了赵汽水,赵汽水拦着他说,正要去找你。赵天明说你找我干啥?赵汽水说你是不是把武汉的病毒带回来了?赵天明毛了脸说你放屁,凭啥说我带了病毒回来。赵汽水说就凭你回来就戴着口罩,不是有病毒,你戴口罩干啥?赵天明说莫扯屁蛋,戴口罩就是有病毒这是个啥狗屁道理?那你现在也戴着口罩呢。赵汽水说我这是防你的毒,你说你昨天去我家干啥?是不是去撒病毒给我的?难怪我问你戴口罩干啥你死不说,原来是藏着毒呀。赵天明想起昨天他像疯了一样赶来扯口罩的情景,气得反而笑起来,说昨天你不是求着赖着要我把病毒给你么?昨天我不想给你,今天我又想给你了,来来来……说着就往赵汽水面前冲,一边作势要拉开口罩。赵汽水见状调头就跑,一溜烟没了踪影。有声音从拐角处传来,我要去告你。

这一句话就像一只暗箭,正中赵天明的要害。向来他不怕明着的事情,他怕阴处暗里的东西。他正是害怕这件事情别人背后对他有不公正的评断和猜测,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决定,才不得安宁。但是他又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公正的评断应该是怎样的?他甚至觉得赵汽水去告他带回了病毒,也是站得住脚的。如果葫芦嘴真的感染了病毒,他该如何辩白?如果葫芦嘴真的感染了病毒,他又何须辩白!

赵天明心情沉重,回家见秦月香在堂屋里转来转去,他惊问:“你咋了?”他的样子让秦月香也惊异,她说:“你咋了?我在转动一下啊。”赵天明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看着她说:“你不去睡着,瞎转个啥?”秦月香抱怨说:“睡得满身骨头痛,脚也软了。”赵天明不吱声了,闷闷不乐。秦月香就问:“你咋了?出了啥事啦?”赵天明迟疑一下,就说了刚才一路上的担忧。秦月香说:“你放宽心。就算葫芦嘴有了病毒,肯定不是咱带回的。跟咱有接触的小猫都是好的,就是证明。”赵天明说:“是啊。”但他心里却说“那也不一定”。因为现在他还知道一条秦月香不知道的,说是携带病毒的人走过的空气里都会遗留病毒好一段时间,叫啥气溶胶。他觉得这一条是最可怕的,像妖魔,简直魔法无边。虽然他们回来没有碰见其他人,但保不准后脚没人经过,他认为这是个谁都搞不清楚的鬼事。他们只有啥都不想,继续管好自己,才能图个安心。

但是他的心为什么这么沉重?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沉重。他感觉到有更大的危险和不确定在向他们靠近,在向葫芦嘴靠近,还有在武汉的儿孙们都让他揪着心。很显然,这件事很大,大得不再是他与秦月香能够控制的了,就算让他们死掉也解决不了问题。

秦月香这时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笑眯眯地对他说:“你看到没有,我好多了。”赵天明说:“是的吗?我怎么看你虚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秦月香说:“没力气是没力气的事。我真好多了。”赵天明顿时打起精神,站起来取出放在搁几上的体温计,当即就要给她量体温。秦月香嗔怪道:“你就是性急。”一边接过体温计从衣服下摆往腹部塞进去。赵天明赶紧起来帮她放到腋下,并教训道:“这可不能瞎塞,要查准。”秦月香打趣道:“你是想把温度查高一点来么?”赵天明不吱声,他不善于接应这样的话,他不是个能打趣的人。秦月香就换了一个话题,她说:“你还没告诉我小猫是谁家的孩子呢。”赵天明说:“她不叫小猫,叫朵朵。是赵老三的孙女儿。”秦月香说:“朵朵,真好听。赵老三的孙女儿都这么大了?”赵天明说:“赵老三说她是个傻子。”秦月香气恼地说:“哪有爷爷这样说孙子的!他是不是怕咱要他赔金戒指呀?”赵天明想了想说:“不是的。我看确实是有问题,问她啥都不吱声,好像只会说小猫两个字。”秦月香不服气道:“我那天看她挺灵醒的呀!哪天你把她叫来我仔细瞧瞧。”赵天明不耐烦地说:“你要干嘛呢?瞎操心,还嫌不够麻烦么?”秦月香就笑了,说:“哦,我晓得了。”随即又说:“那孩子好乖巧呀,我还是喜欢乖巧的女孩,男孩太皮了。这回老大准备生二胎叫他生个女孩吧。”赵天明说:“还能由你叫呀?” “……”

他们一句来一句去,先是说着孩子,后来说到以往村子里的事和人,后来就由赵天明说他去湖里打网抓鱼的故事。就这样,他们把那件揪心的事情说忘记了,把紧张的心情说松软了,把天都说黑了,把自己说到床上去了。秦月香显得劲头十足,一时是个热心的听众,一时是位煽情的演讲者。她孜孜不倦的絮叨充满安定的神效,她的周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赵天明的心安定下来,追随着她的温暖,一同走进这个不平常的除夕夜。

他们没有蔸子火,没有电视,没有一台唱歌跳舞的春晚,没有绕膝的儿孙,除了明亮的灯,他们只有自己。但这一切似乎更贴切这个夜晚。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心无旁骛,伴随着温暖。

秦月香安静地躺着,原本她是强打精神给赵天明缓解心情的,她不能见他心情郁闷而不闻不问。后来说着说着她的心也欢悦起来,好像她也渴望这样的缓解。现在她没力气说话了,但她的心里充盈着暖暖的温情,她向赵天明靠过去,依偎在他身边。

赵天明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心跳却越来越活泼,秦月香的身体那么热,好像在发烧一样。他把手放进被窝里,在她的背上肩头上轻轻抚摸着,秦月香是柔软的,他的手很硬。在武汉三年,他们很少睡在一起,他们几乎忘记了彼此身体的味道。但这时他们明显地从对方身上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他们刚刚洗过年澡,却没有洗去这味道。他们以为忘记了这个味道,但事实证明他们从来没有忘记。他们自己也还是那个拥有这种味道的人。

赵天明的手变得贪婪,秦月香却越来越紧地卷曲起了四肢,窝在那里。赵天明躺下来,面对着她也弯曲起四肢,环抱着她。这是一种怜悯的肢势,他们习惯于把自己变得强大一点,去怀抱一些更弱小的东西。秦月香像个腼腆的孩子,紧紧抱着自己。赵天明只能继续摸着她的背,他的手果然还是硬的,带点仓促的力,显得更加粗硬。就是这粗硬,突然唤醒了秦月香的记忆,也许是身体的记忆,她慢慢打开了自己。他们终于紧紧地搂在一起。

秦月香感受到赵天明火热的力量,她孱弱的心正需要这股力量的支撑。她也变得贪婪,她付出全力往赵天明的身上贴,她像要钻进他的体内去。一时想就这样死掉算了,早死早投胎,免得每日担惊受怕受折磨;一时又想获得力量能够重生,舍不得的太多了,她还是想活着,她还是怕死的,她要活着。她竟然忘记了咳嗽。赵天明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汹涌的激情,已彻头彻尾覆盖了他,令他忘记了一切。他们紧紧相拥,大汗淋漓,就像每一寸肌肤都在分泌出甜蜜。就是甜蜜!甜蜜的汗水,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甜蜜把他们紧紧粘在一起。

日光灯要亮一整夜。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夜,也是新一年的开头一夜,新与旧被光明衔接。光明掩盖了一切,光明又照亮了一切。这样的夜晚意义不凡。这一夜,他们的身体不再卷曲,他们变得渴望拥抱。这一夜,他们忘记了病毒。



五更头里,两个人都醒来,是被村子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吵醒的。海子家的鞭炮格外响,好像就在窗户外燃放着。这些忽远忽近的鞭炮声,一下子迎来了新年的喜庆和吉祥。他们静静地听着,感受到一种久远的安宁,以及安宁中的躁动,沉静中的热闹,亦如感受着这喜忧参半的人间。

天再亮一点,赵天明穿衣起床。新年开门要把鞭炮放响亮,既为喜庆也为好兆头。他在门内点燃鞭炮,然后开门丢到门口,水泥地的回音特别生脆,湖风把炮竹烟一股脑儿送进屋里,这都是好的兆头。赵天明昂头看了一眼湖面,湖还沉睡着,清晨朦胧的曙光如同一袭薄纱,盖在它身上,如此安娴。

赵天明回到房间里,秦月香抬起头来说:“新年大吉啊!”赵天明立马回应:“新年大吉呀!”他们开心地笑了,仿佛那吉已经来到了屋里。赵天明突然问:“你好像不咳嗽了?”秦月香说:“是啊,没咳了。怎么没咳了?”她试着吞咽,没有了不适感,不想咳了。赵天明笑着说:“是我帮你治好的。”秦月香笑得呛了一口,又咳起来。

秦月香也起床,做了清汤面,居然有了胃口,吃了大半碗。秦月香说:“我真好了?!”既有惊喜又有不相信。赵天明抓住她的肩头,左右摇晃几下,也感到难以置信,后来他高兴地笑起来,大声说:“是我把你治好的。”赵天明说着走了出去,他来到枇杷树下,仰望着,只见满树叶子果子郁郁葱葱,充满了勃勃生机。他感动起来,感到不可思议,秦月香好了!是喝了这树的叶子煎水好的吗?这是棵神树吗?到底是治的感冒还是病毒呢?谁也不知道。要知道干啥呢?这么多天来,藏在心里的担忧,焦虑,无助,哀伤,恐惧,应该统统丢去远远的,万年不逢。今天是大年初一,多么好的开始,多么大的喜悦!

秦月香也来到树下,她仰头,既要看树,又要看赵天明,她看到了他的激动和高兴,她看到了他天不怕地不怕表面下和她一样的心境,原来他们都是很害怕的,只是要装着不害怕,让对方安心而已。原来他们都是怕死的,只是怕拖累了别人,而让自己安心而已。秦月香抚摸着树身,心里充满柔情蜜意。赵天明说:“是这棵树把你治好的。”她说:“是的。”两个人的眼里都笑出了泪花。

这时,赵老三抱着朵朵从后门径自走进来,两个人都戴着口罩,只听赵老三嗡嗡地说:“新年大吉呀!”来到堂屋,他把朵朵放到地上,那孩子没站定就连着打了几个大喷嚏,抬手不停地揉鼻子。赵老三说:“莫怪我年初一来找麻烦,这个事你们要负责。”赵天明一听就毛了,大声说:“你要是来找麻烦的就赶快走,啥事不能等两天再说呢?”赵老三说:“不能等。昨天见了你以后,朵朵一直打喷嚏,流鼻涕,还无缘无故地流眼泪。我想来想去,这个事要你负责。”秦月香起来要去看孩子,赵天明伸手拉住了她。他对赵老三说:“孩子病了送医院去治,咋来找我们负责?”赵老三说:“她现在这个样子,跑不脱就是染上了病毒。她吃了你们的糖,你们是从武汉回来的,不找你们负责我找谁负责?”他说得理直气壮,但他的神情就像是在耍无赖,不等赵天明站起来,他就跑了。

赵天明一下子愣在那里。秦月香赶紧跑过去抱起孩子,一摸额头,还好不烫。然后摘下她的口罩,只见口罩里全是鼻涕,脸和鼻子嘴巴都被鼻涕糊住了。口罩一取下,从鼻孔里冒出一个大泡泡,“噗”的一声,还破出了响声,把秦月香吓了一闪。

秦月香说:“我的天,怎么搞成这样子。”转头来惊恐地问:“咋办呀?”赵老三早跑得没影了。赵天明又气又急,站在门边苦苦思索着,这孩子到底是咋了?之前都是好好的,怎么昨天见一面就这样了?难道自己身上也有病毒?还是最初的病毒现在发作了?越想越混乱。刚刚松快一点的心情又回到原点。

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后来秦月香说:“这孩子真可怜啊,衣服都脏得没颜色了,看来平常就没人管,大过年的,真让人心痛。”

赵天明说:“只有留下来了,若是感冒,咱把感冒给她治好了再送回去。若是病毒,咱更不能不管。”秦月香说:“好呀,正好我也好多了,来个孩子热闹,过年喜庆。”说着就动手给朵朵洗脸梳头。

赵天明看见朵朵洗干净了,显得清秀漂亮,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生动活泼。他问:“灵醒吗?”秦月香说:“反正不傻,朵朵没人管,可能是想妈妈想成这样了。”赵天明笑道:“没听说过,想妈妈还能把人想傻。”秦月香肯定地说:“她不傻。”然后她就不停地叫着“朵朵,朵朵。”朵朵只是看着她,不吱声,她在忙着吸溜鼻涕,打喷嚏。秦月香给她几张卫生纸拿在手里,教她鼻涕出来了用纸擦。没过一会儿,就发现她在用纸擦鼻涕。秦月香就暗示赵天明,小声说:“你看你看。”赵天明看了报以赞赏的笑。他们沉重的心情就在这孩子身上得到放松缓解。

然后秦月香想给朵朵洗个热水澡,但是没有衣服换。她要赵天明去找赵老三拿衣服,赵天明不肯去,说是看到赵老三就头痛。没过多久,大门边突然出现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小女孩的衣服,不知啥时候送来的。

赵天明拿着衣服大声说:“想得蛮周到嘛!”等两天门边又有萝卜白菜搁在那里,赵天明就望空骂:“赵老三,见不得人么?”


十一


他们就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了。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联络他们。但门边时常搁着蔬菜,起初以为是赵老三一个人送的,有一天他们看见了其他的人,放到门边就走了。大家似乎对他们的这个行为表示赞同,对这件事有了共同的默契。他们反而轻松了。反而心存感激。

秦月香对朵朵倾注了极大的耐心,她把这些年养育孙子的经验都派上了用场,又是无微不至的照料,又是用心用情的引导。当孩子的病情慢慢好转,她还要证明她是灵醒的。朵朵很乖巧,常常依偎在秦月香的怀里,不声不响地,对她传递着特别的亲情。亲得秦月香心软心酸想哭,亲得秦月香更怕了病毒。

又过了几天,两个人的感冒都好了,现在他们确定了是感冒。虽然如此,他们还是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

这一天天气晴好,海子突然带着几个人来到赵天明家。他们带着大口罩,穿着防护服,领头的负责人姓郝。然后郝领导就问你们是从武汉回来的吗?赵天明说是的。他说你们有啥不舒服的症状没有?赵天明说没有。他又说你们村子里有人反应说你家有人感染了病毒,有没有?赵天明有点冒火气了,问谁说的?谁说我们染了病毒?郝领导就耐心地说这又不是犯法的事,如果有感染者,包括疑似感染者,我们政府要负责把你们集中隔离,集中治疗,这是为了有效防控病毒扩散传染,这是为了大家好。赵天明说哦,是这样啊,那蛮好。他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时有个人说,你家还有一个人呢,一起来给你们量量体温。赵天明就冲房间里喊月香月香,把朵朵带出来量体温吧。

秦月香就牵着朵朵出来了。他们没想到还有个小女孩,显然是举报的人没说清楚。他们问哪儿来的孩子?赵天明说村子里赵老三的孙女,每天都要到我家来玩的。他们给量了体温,一切正常。他们就放心地走了,并嘱咐有什么不舒服随时给他们打电话。

那些人一走,秦月香长长吁了口气,说:“好险呀,幸亏我们都好了。是谁缺德去举报了?”这时海子又急急地转回来,他说二叔二婶你们别骂人,是我举报的,我是怕你们有危险。说完不等回话就跑了。秦月香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笑了,她说这海子关键的时候还晓得想着我们。赵天明没有吱声,他在想郝领导说的话,他想如果一开始知道是这样的情况,自己又怎么会去冒险遭受那么大的罪呢?虽然秦月香已经逃过了这一劫,但是多么险!如果真是感染了病毒,那他就是个罪人。赵天明这个不轻易认错的人,这次承认自己错了。他想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去找组织领导呢。

事后几天赵天明想了很多,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知道了啥是最金贵的,啥是最重要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地想这么多,他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心智大开了,像是活到这把年纪才活明白了些。

村子里没有出现病毒,大家都安全了。戴口罩的事已经习以为常,见面打招呼依然能有说有笑。病毒还在,但人们不再惊慌害怕,人们变得勇敢,变得很有办法。

有一天碰见了赵汽水,赵汽水像没事人一样,见面没话找话说:“新年大吉呀!”这都三月底了,赵天明不理他。他就叫他天儿,是小时候的叫法。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认真地说,天儿,我没去举报你啊,举报的人是孙子。赵天明就笑了,说谁要你做孙子呢?

有一天赵老三来到赵天明家,他看见他的孙女儿依偎在秦月香的怀里,喊秦月香“奶奶”,喊赵天明“爷爷”。他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把抱起她就走。临出门时,他突然掉头问赵天明,戒指找到了吗?赵天明看了一眼秦月香,对着赵老三大笑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赵老三愣愣地瞧了赵天明一眼,又瞧了瞧秦月香,抱着孩子走了。半路上朵朵对他说,爷爷,衣服没拿回。赵老三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有一天赵天明带着秦月香去了湖边。那时已经春暖花开,枇杷泛黄,太阳明亮灿烂,云彩洁白干净,风儿变得温柔,不再四处乱串,每日拥着湖水跳凌波微步。湖面安详,呈现出美少妇一样的丰腴与明媚。他们的步子不紧不慢,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排齐步。一前一后时秦月香总在后面,她一时看湖,一时看男人的背影。这种轻松自在美好的感觉让她越来越迷恋,但她不能随便说出来,她记得她有三个太公管着。并排齐步时,赵天明的长手不时碰在秦月香的身上,后来他把手背在背后,秦月香立马给他拉下来,说:“驼背了。”

他们来到湖边,往水里探头,他们看见了自己的脸,印在水里。秦月香一把挽住赵天明的胳膊,拉着他往前,她说:“笑一个!”赵天明就笑了。他们紧紧相依,满面笑容,湖水为他们拍下了最满意的合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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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旭英,女,汉族,湖北省大冶市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江文艺》《长江丛刊》《黄石文学》发表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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