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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柯尊解的散文故园山水之四《孤村》

发表于 2022-6-15 10:23:58 | 查看: 12844| 回复: 0| 来自浙江

故园山水之四

孤村

柯尊解

曾经有个村子，叫破屋熊家。说它是个村子，其实就只有两间土砖屋，孤零零地兀立在一片山包中间。周围的村子，最近的相隔也不过两三里路，却都被山陵阻拦着，像隔了一个世界似的。

土屋里住着老两口，老汉叫熊本华，四周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熊家本华”，或者“熊家老汉”。老太婆不知道姓什么，人们习惯叫她“大脚子”，是个带有明显贬意的称呼。她出生的那个时代，女人是要包脚的，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没有包，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人们当面虽然仍然会叫她“表嫂”“表娘”“表奶”，但在背后，就一律很鄙夷地直叫她“大脚子”。

他们没有孩子，只养了几只鸡。

那两间土砖屋，掩映在一片梨树林和竹林中间。土屋门朝东，门口竖埋着半爿石磨，是磨刀石。磨刀石前面是个五六尺见方的大水凼，水凼里竟还有鱼虾。再向前是个小禾场，小禾场向东就是那片梨树林了，一共有二十二棵梨树。

熊家老汉总在梨树林里种些庄稼。黄豆蚕豆玉米高粱小麦，也有一两畦蔬菜。地头的几蔸葱和韭菜，是他老伴大脚子硬要他栽的，他自己并不喜欢葱和韭菜。

梨树林再向前，是一片柴禾山，一年也能出二三十担柴禾。自己烧不完，还能挑些到金牛街上去卖。那儿也有几块庄稼地，多是种些红薯芋头，地四周也种了高粱玉米。就算一般年景，这些杂粮加起来，也够他们老两口吃的。

土屋背后还有十来亩竹林，竹子却总也长不成器，一般就只能做帐篙。极少有茶盅口粗的。竹林里种了两块地的药材，不过是紫苏、柴胡、川芎一类的东西。难免有个头痛脑热，这些草药就能应急，川芎泡茶待客，可以满屋生香。

两间土砖屋进门一间有火塘和土灶，一张四方桌。四方桌旁边，两条长凳上搁着一具杉木的寿材，早年就做好了油漆，另一具寿材放在歇房里。寿材后有道门，进去就是熊家老两口子的歇房。歇房比前面那间灶屋的地基要高出好几尺，看得出来当年建屋的时候，那儿是个高低不平的土坎，两间房子因高就低。歇房东西檐口各有一面小窗户，可以望见屋后的竹子林和屋前的梨子园。

梨子园算是最重要的收入了。但那二十二棵梨子树也都老了，结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小，一年不如一年的卖相。不过，本华老汉也并不是很在乎卖果子，他更喜欢看到那一树一树的梨子从开花到结果的过程。每年都是那样盼着盼着，盼到了清明前后，下了一场春雨。晚上躺在床上，老伴大脚子说：“屋后在响动了。”本华老汉认真听了听，真的有叭叭的声音，就说：“有竹笋出土了。”天亮开门，太阳出来了，突然就看到哪棵树上开花了。连忙走过去，才知道每一棵树都有了花苞。屋后的竹林里，也真的有嫩笋拔节出土了。

大脚子就去看那些雀子，每年屋背后竹笋出土的季节，有一种雀子就会下蛋抱窝的。

竹林里的那些雀子都跟她熟。她喂鸡的时候，那些雀子也飞过来争食，她也从来都不驱赶它们，她就把它们当成是自己喂养的鸡一样心疼——她是把那些鸡当着自己的孩子来喂养的——日子长了，那些雀鸟也就认识她了，跟她亲近了，她平常喂鸡的时候，那些雀鸟就都会飞到她面前来，像鸡一样，围着她的跟前脚后要吃的。

她也因此更关心那些雀子。她知道有种灰雀子，就在草窠里下蛋，这很容易被蛇或老鼠偷吃的！她就为那灰雀子做了个窝，安在一棵竹子丫上。可那灰雀子偏不肯进窝，只把雀子蛋下在草窠里。她没有办法，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她就时常到屋后的草窠里去看看，替灰雀子看守那些蛋。有一回，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她到屋后去为雀子看蛋，正碰到一条蛇盘在那片草窠里，她连忙大声叫喊驱赶那条蛇，可等到赶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条蛇不是要偷雀子蛋，而是在那儿蜕皮。

晚上躺在床上，她就阴阴地对老伴说：“我怕我的阳寿到了。”

老伴瓮声瓮气说：“好好的说什么糊话。”

大脚子说：“不是糊话，我看到蛇蜕皮了，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

大脚子从前是一位大小姐的贴身丫头，后来大小姐一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要逃到香港去，仓惶间就让她胡乱嫁了人。

土改过后的第二年，也正是梨子开花的时节，大小姐突然找到了破屋熊家，还在大脚子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悄没声息地走了。

过了十几年，大小姐再没有消息，乡里却突然有人来找大脚子，问：“大小姐来过你家，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藏在你家里了?”

大脚子矢口不承认。又过了几年，听说还是为这件事，区里来人把大脚子带到金牛，关了十三天，她还是不承认，区里就把她放了。现在，大脚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对着黑夜交代老伴：“我怕我是等不到大小姐回来了。”

老汉不相信老伴会死，说：“你别乱想了，看见蛇蜕皮就死人啊?”

可是，大脚子那年真的死了，只病了三天，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破屋熊家现在就只剩下熊家老汉一个人了，他也无心养鸡了，却领养了一条小黑狗，他叫它“细脚子”。他觉得这样叫，心里好受一点。自从老伴满七之后，他就再也不想点灯，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土巴屋里，静静地，无论坐着还是躺着，竟觉得老伴还在眼前晃动。特别是有风有雨有月亮的晚上，那样的晚上总是特别漫长，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听风，听雨，听月亮慢慢爬上窗棂，听门前梨树开花，听屋后竹林报笋。

有时候，也会听到脚步声。

时不时的就有一个赶夜路的人，从这里经过。夜太黑，这一带全是大大小小的山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林里黑影幢幢，夜风呼啸，总让人有些胆寒。

赶夜路的人就冲竹林里喊：“熊家老汉，睡了么?”

熊家老汉知道赶路的人是想壮个胆子，就连忙答应：“还没有哩，你还在忙财啊，要不要进来歇个脚?”

外面的人听到有人答话，就像看到了一片灯火，心里立即就不那么害怕了，匆匆说：“太晏啦，不叨扰啦。”

老汉就又说：“要不要我们家细脚子给你带个路呀。”

那条黑狗领了主人的旨意，便从狗洞里钻出去，跑到赶路人前面两三尺远，领着他向前走。赶路人有了一条黑狗作伴，胆子便壮了许多。黑狗把人领出里把路，就有一个姓纪的小村子，到了纪家的门口塘边，它就会自己转身回去，伴它的主人熊家老汉。

有天晚上，林场的人听到破屋熊家的“细脚子”整整叫了一夜，声音极其凄惨。林场的人听到就心惊胆战，料定是出了什么事，第二天派人去看，才知道那天夜里，熊家老汉熊本华走了。

熊家老汉也死了，破屋熊家那片山包，包括梨园竹林土屋，都被开垦成了耕地。生产队平整坡坎的时候，在本华老汉的床底下挖出一只两尺多高的紧口陶罐，打破了陶罐，取出一只黑漆木匣子。从前的油漆真好，封存多少年还是那么色泽鲜亮，上面用金粉描着百花图，几朵花蕊间嗡嗡地飞舞着蜜蜂和蝴蝶。

那只黑漆木匣子一尺二寸长，六寸宽，两寸高，像个小抽屉。抽屉门有只铜扣，也没有上锁。生产队的人也不敢动，交到大队，大队又上交到公社，公社的干部打开黑漆木匣，里面却只有一本三十二页的书，是一本绣花鞋的花谱。

公社的干部就直接追问生产队长：有人打开过黑漆木匣子吗?

队长说：我敢保证挖出来就没人打开过。熊家老两口子打没打开过，那就只有去问死人了。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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