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功锦散文《棋盘巷》

新东西

莲子美发店在棋盘巷拐角处。招牌并不显眼，像一件穿戴多年没洗的旧衣帽。因为莲子手艺好，理发店人气很旺。壁墙的挂钩上，挂一长排花花绿绿长短不一的专用毛巾。一些顾客在该店理发多年，特别青睐莲子修面的手艺。她修面不用涂抹肥皂水，再硬密的胡须，用热毛巾敷一阵，横捏剃刀，左脸一刀，右脸一刀，唇边一刀，下颚一刀，四声竹子断裂般脆响后，她用热毛巾再敷一阵，搬来转椅坐下，在客人脸上精雕细刻。  

莲子面容皎好，衣着素净，一条没膝围腰没丁点污迹。熟客对她很尊重，寒喧轻言细语。倒是一些散客，修面时故意睁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她紧盯着刀。有的人修完面坐着不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坐在转椅上看手机，直到那人悻悻而去，消失在棋盘巷深处。  

一  

莲子老家在大冶湖对面。湾子不大，十几户人家。也许是湖风大，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是参天香樟树，密密麻麻，远远望去像一片丛林。湾子以李姓为主，几家杂姓人家也住了好几代人，都是百年前从外地逃难至此，以捕鱼为业。一网鱼虾一网粮。几岁小孩都能在湖边扎猛子摸鱼。  

母亲生下莲子后，因病不能再生。自记事起，莲子时常听到父母不间断的争吵，听到母亲夜澜人静时的叹息和小泣。一年四季，冬去春来，母亲做菜园，补鱼网，做饭喂鸡，缝缝补补，隔天担些鱼送到县城去卖。父亲只管捕鱼，从不做饭，回家就坐在饭桌前喝茶抽烟。觉得饿时，父亲将茶盅敲出锣鼓的节奏。母亲腿风湿，时常疼痛，再痛也得挣扎着到厨房弄几道菜。父亲平时不多言语，在湾里为人和善，邻里有需要帮忙的事他乐意帮忙。但是，几杯酒下肚，脸色红里透黑，闲言碎语铺天盖地。说懒鸡婆光吃食不下蛋。说湾里的汉子拿鱼嘴亲过母亲的脸，说母亲去密林砍柴半天只砍回一小捆…..母亲不多言语，转身到灶台前的木凳坐下，望着灶膛内的火星发愣。以致后来，父亲只要端起酒杯，母亲就端碗饭菜到隔壁家门口坐着吃，吃完饭跟婶娘唠阵家常再回来，父亲已靠在竹躺椅上，响起拉弦的鼾声。  

一个夏日，一场急雨后烈日当空。天气格外闷热。突然，莲子听见村口湖堤传来声嘶力竭地喊叫——来人啊，快来人啊……许多人跑出家门，莲子和母亲跟着乡亲赶到湖堤，看到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双脚还在水中的父亲。众人七手八脚将父亲抬上堤岸。有人双手叉平上下按父亲胸口，捣鼓半天无济于事。众人又将父亲抬到不远处吃草的牛背上，腹部朝下，一人牵着牛转圈。最后抬到燕子家门口的木板……  

父亲走后，母亲到县城租间店面做水果生意。莲子跟隔壁理发店老板学理发。学徒期间，老板只管一日三餐。开始一段时日，莲子认真看老板的一招一式，没生意时，她扫地烧水做饭，洗晾毛巾，一刻也不闲着。下班回家，她就在废葫芦瓢上练修面，在挂墙的假发上练修剪。一个月后，老板脱手让她给顾客理发。  

二  

莲子丈夫大林是理发店老板介绍认识的，独生子，高挑白净，家境不错。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现在看来，从第一次见面到大女儿出生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特别知足感恩，能嫁到县城，是多少乡下女孩的梦想？大林虽没有工作，但他读过高中，路还长着。那段日子，两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去城郊的湖堤散步。人生的大梦从此展开。她想等有了孩子，她开家理发店，大林找份工作。当时的国有企业改制，私人企业如雨后春笋，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招工广告。  

天有不测风云。莲子婚后第二年，公婆竟得同一种病前后半年去世。  

也就在这一年，大女儿出生。公婆原本有些积蓄，却被治病基本花光。小两口的日子陡然窘迫，恋爱的日子，莲子有一分钱都给了大林，有好吃的先给大林吃，每次回娘家，她会带些水果，洗干净给大林。莲子苦口婆心，劝大林找份事做。大林勉强答应。可去了几个厂，不是嫌脏就是嫌累，不但没拿回一分钱还白搭了路费。莲子也不再多催，把女儿交给大林。她东拼西凑，在离家不远的棋盘巷租间屋子，取名“莲子美发店”。  

三  

莲子怀了二胎，做梦想生个儿子。她找家私人诊所做了检查。医生拍了胸口，说这胎准是个男孩。她很兴奋，顺手塞了几百元答谢医生。回家，她告诉大林。大林抱着她的脸，亲了又亲。孩子似的跳到窗台，朝窗外声嘶力竭地唱了一首当时流行的田震的歌。几个月后，她在医院生的，还是女孩。出院那天，陪护的母亲给大林打电话，叫他来接。  

“男孩女孩？”大林问。  

“女孩”母亲说。  

“我在忙，叫她自己回来。”大林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莲子抱着孩子，母亲提着杂物，一起回家。她回家休息了三天，吃了母亲买的一只老鸡。第四天她就开店做生意。生意很好，几乎整个上午没空闲。午饭时她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抓着扫帚扫地，坐下来等大林送饭过来。原来的中饭，十二点前就送了过来，现在总要磨蹭到一点左右。原来的中饭总有两道菜，现在经常是加点青菜的面条。她不以为然，能吃饱就行。  

莲子每天晚上八九点回家。她把两个孩子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她将剩的饭菜加热吃了，再忙活半天家务。大林坐在电脑前炒股。她不懂炒股，问大林炒股有什么用。大林说，可以挣大钱。她一笑了之。 

 

四  

过了几年，莲子又生了两个女儿。社区干部找上门，开出罚单。她把干部带到家中，说明情况。一家六口人靠她理发的收入。家中也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孩子已来人世，难道要扼杀掉？再说现在政策允许生二胎。社区干部第二次上门，拿出罚单，交款期限七天。她说实在没钱，每天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的开销。七天后，社区民警拿铁链锁了店门贴了封条。民警前脚走，她立马砸开铁链撕掉封条。第二天，她被派出所民警押走，拘留三天。拘留的三个夜晚，她彻夜难眠，也没与同室的人说过一句话。大多时候，那几个人目光呆滞，不是发呆就是鼾睡。说起话来却粗俗不堪，语无伦次。她猜想这里的每个人背后的故事可以写本书。虽然好奇，但她不想知道。这三天，她特别想念四个女儿，这种感觉是以往的千万倍。她侧耳聆听屋外的鸟叫，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远方的钟声，像婴儿的啼哭。  

三天后，莲子回家，冲澡，换身衣服。她将穿了三天的衣服扔进垃圾桶。大林却不理不睬不冷不热。有时莫名其妙地冲孩子发脾气。孩子吓得直哭。她心里清楚，也不与他理论。但他有次动手打孩子，她像发怒的狮子使劲锤他的胸口。三天不在家，家里成了垃圾场。她收拾半天，立马赶到店里做生意。两个女儿读书要钱。两个女儿吃奶粉要钱。家里的日常开销要钱。这么多年，她从没买过一件新衣，穿的都是邻居送她的旧衣服。这些年，除了生孩子关门些天，其余日子没离开过店，每年做到大年三十吃年饭，年初四就开店门。  

五  

人生光景几节过。去年，莲子三喜临门。大女儿考上湖北大学，二女儿考上县城一中，她在金秋十月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因为三孩政策已放开，她虽有超生的过往，也没有人去追究。社区将她家纳入低保户，每月有些补贴。大林像变了一个人，主动找到一家铝材厂上班。她把两个儿子带到店里，自己做饭，照料儿子。隔壁左右一些闲人主动来店里招呼孩子。孩子天生乖巧，不哭闹，不认生。  

闲时，她抱着的两个儿子，仿佛两棵雪松在门庭旁边，仿佛两尊菩萨在大佛旁边。对她，对你对我，说不清明天意味着什么。她等着命运向自己展示接下来的造化和悲喜。她铁定的信念是：六个孩子都金榜题名，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如果有来生，她也想一夜情定一生的洞房花烛。  

石功锦，湖北省大冶市保安镇南阳村人,湖北省作协会员，大冶市作协副主席，写过散文,小说,钟情诗歌.近年,在各级报刊发表诗歌四百余首，微刊发表五百余首，出版诗集《低到尘埃的守望》.《秋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