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端起酒杯的李春生,怯生生地左右环顾了一下。低声说:“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我得好好陪陪。”说完跟我碰杯,刻意让自己的酒杯低于我的酒杯。
我忍不住笑了。几十年了,这家伙总是这个样,动作小心翼翼、说话细声细气。他的这种个性,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时代和家庭环境造就的。
我居住的城市,离武汉有点远,一般没有重要的事情,很少回去。这一次相聚,我觉得春生越发像个祥林嫂了。三杯酒下肚后,又开始忿忿不平地为他爸喊冤。其实早在1978年,他爸的右派已经平反,政府还按高级教师的工资标准,每月86元,补发了他爸从1957年到1965年坐牢那八年的工资,这在当时可以算是一笔巨款了!春生就是靠他爸留下来这“第一桶金”,在汉正街买下一个小门面,开始了他当老板的生涯。可是春生还不满意,说他爸是因公牺牲,还应该追认烈士:“他们承认我爸是因公殉职。但是那时我爸还戴着右派帽子,所以不能评定烈士。我说我爸现在已经平反,不是右派了,为什么不能追认烈士?他们说,这种情况找不到文件依据。这是什么逻辑?!”这话每次见面他都要说一次。
“你还记得我爸不?”春生问。
.我当然记得他爸。尤其记得他爸第一次到学校开家长会的样子。
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学校开家长会,春生家都是妈妈来开会的。到五年级下学期,春生他爸来了。那天是1965年五一节前夕,学校里操场周边槐花盛开。春生他爸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七五的样子,穿着一件薄薄的深蓝色风衣,双手插在斜开的口袋里,圆圆的脸,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的圆形眼镜,很有书卷气。他站在我们教室门口那一树雪白的槐花下面,用现在的话说,简直是惊艳!我仔细一瞧,那不是两个月前在春生家见过的那个人吗?我便疯跑进教室,大声叫起来:“春生,你爸来开家长会了!你爸今天好神气,像语文书上的李大钊哎!”春生却红着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来的样子。家长会结束后,同学们都是牵着挽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回家,春生却是低着头走在他爸身后,像个陌生人一样,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也许,春生是觉得自己有个这样的爸爸,低人一等。
其实同学们并没有春生想的那样复杂。他爸是右派、坐过牢,班上同学都知道。但没有同学因此瞧不起春生。我们班上有三个成绩最好的男同学,每次考试总是包揽班上总分前三名,这就是我、春生和建一。老师们私下跟我们班主任开玩笑,说我们三个是五年级一班的“三剑客”。春生能成为“三剑客”,格外不易。因为他爸坐牢,帮不了他。他妈是河南人,说一口夹生武汉话,文化程度不高,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一年到头两班倒,还要照顾春生的生活,辛苦得很。春生自觉,学习上从来不要妈妈操心。
春生家住在地处中山大道中段的积庆里。这个地方是汉口最热闹的所在。马路对面,就是当时武汉最繁华的六渡桥百货公司。隔壁,是当时武汉市最大的娱乐场所“民众乐园”。虽然地处繁华中心,积庆里里面却是十分幽静。朝向中山大道的一面,都是大型商铺,建筑高大厚实,把喧嚣阻断在外。从大门进入里分,一条大道从中间串起四条百米长的横巷。每条横巷里,面对面的石库门住宅有二十来户,上下两层楼的结构,一层两个房间。每户住宅里,穿过小小的天井,阴暗的走道,可以到达后面的厨房、厕所及后门。解放前,这里基本一户一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属于高级住宅区。日本人占领汉口后,霸占了这个好地方,把它变成了武汉市最大的“慰安所”。日本战败后,富人区变成风月场,这个地方没有了过去的身价,住的基本上是普通百姓了。一户两家、三家甚至一户四家!春生家住在第二条巷子某一户楼上,有两间房,一间是他爷爷住,一间是春生一家三口住。这房子据说是解放后政府根据民族政策分配给他爷爷的。因为他爷爷是汉口广益桥清真寺的阿訇。
一九五七年,春生不到四岁,他爸爸就被打成右派,送进了监狱。春生听他妈妈说,这牢狱之灾,基本上是春生他爸自找的。学校号召大家“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号召了好几天,没人说话。校领导给骨干们做工作,让大家动员老师们积极参加。春生他爸是语文教研组组长,在组里开了几次会,还是没人说话。党总支书记说,没人发言的教研组,要评为后进组。春生他爸没办法,只好对书记说:“算了,算了,还是我来说吧。”回家认真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向学校党总支上交了一份“意见书”,批评党总支官僚主义、主观主义,讲政治积极,对教学业务却关心不够。这个学校是一所武汉市的重点高中,每年考取大学的学生很多,这被老师们视为自己的骄傲。所以,谈到重视教学业务,老师们自然赞同的多。意见书在学校公布后,因为有人带了头,学校里的“大鸣大放”才开始热闹起来。春生他爸还觉得很得意,以为自己很好地完成了党交给自己的任务。谁知道一个月后风向大变,开始有人贴出大字报,说春生他爸不讲政治,宣扬“白专道路”,有严重的右倾思想。甚至还有人说他仇恨共产党,他的“意见书”是向党进攻!
春生他爸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对党有仇恨。他父亲是爱国宗教人士,解放前就与地下党合作,为武汉的和平解放做出过贡献。他本人也是在党的关怀下读上大学,当上人民教师。他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反党。说他反党,是学校党总支书记陷害他。所以他坚决不承认错误,坚持自己“意见书”上的观点。本来上级工作组看在他爸是知名宗教领袖份上,给他定调一般右倾,戴个“右派”帽子,还是留校工作。可是春生他爸不知好歹,死不认错。几番争论,事情越闹越大,他被定性为反党份子,判刑八年。不知道为什么,春生他爷爷听到这个结果,把铺盖卷一背,住进清真寺不回来了。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个大男人,春生他妈很生春生他爸的气,因为他这样愚蠢的一闹,把家给毁了。但是她也坚信自己的丈夫是个好人,被抓去坐牢是活天的冤枉。她只能默默无声地承受,挑起了一个人照顾孩子的生活重担。她把春生爷爷住的那一间房租给了汉剧团的花旦演员陈老师,每个月就多了五元钱的租金收入。加上她自己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娘儿俩的生活基本有了保障。她只希望春生他爸在监狱里认真改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回家,一家三口再重新开始新生活。毕竟他们还年轻。
一九六一年,眼看着“三年灾害”熬到了头,春生他爷爷却病死在清真寺里了。春生说,处理完爷爷的后事,不知道是哪个机关哪个层级的领导心生善念,让监狱里的春生他爸写个“悔过书”。说只要他诚恳地承认错误,可以给他减刑,让他提前回家。春生他妈喜出望外,专门跑到监狱去探监,让他爸赶快把“悔过书”写好交给监狱领导。
会见室里,隔着一张长条桌,春生他爸从眼镜后边紧紧盯着春生他妈:“你认为我有罪?”
.春生他妈说:“这是个好事啊老李,你就别较真了。只要能够回家,写个‘悔过书’算啥?!”
春生他爸说:“那是白字黑字,是我的历史!我宁愿把八年牢坐满,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站起身来,扭身就离开了会见室。
春生他妈傻了。春生他妈说,连站在一边监视他们的狱警都傻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写几个字,少坐四年牢,这样的好事都不干,这个男人是坐牢坐傻了吧!历史是什么呀?难道比自己的妻儿还重要?回到家里,她对春生说:“从现在起,你就当你爸死了。”
可是春生他爸毕竟没有死,所以一定还会回来。
春生家一般没有大人在家,基本上就成为我们“三剑客”放学后的俱乐部。有作业做作业。没作业就下军棋,或者再邀两个住在附近的同学来捉密藏。积庆里条条巷子相通,家家都有后门,很适合玩捉密藏。偶尔遇见春生妈妈下了早班回了家,她也不会干涉我们的任何活动,因为她知道我们三个人学习成绩都很牛,放心。最多,到下午五点钟光景,她会提醒我们:“伢们勒,你们家娘老子等你们回家吃法呢!”
那天是1965年3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五年级下学期刚开学后不久,我们“三剑客”照例放学后到春生家玩。春生他妈在楼下厨房准备晚饭,我们几个正在下军棋呢,房门推开了,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站在门口。他面色苍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提着一只很大的、脏兮兮的旅行包。春生好像知道他是谁,吓着了一般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喊:“妈!妈!他、他、他回了!”
男人听春生这么一喊,立马就知道春生是谁了。他扔下旅行包,一步跨进门,双手抓住春生的双肩,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春生拉到自己面前:“你是春生?狗东西,八年了,你一次都没来看老子!”镜片后面,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春生他妈从厨房里赶过来,一把把春生拉进自己怀里:“你干什么呀?把伢吓倒了!不是你自己不让我带孩子去看你的吗?!你先去换衣服、洗澡!”
看到这儿,我们几个孩子虽然小,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各人拎起各人的书包,一哄而散。
星期一上学,我们发现春生的嘴角有伤疤。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悄悄告诉我,是他爸打的。
那天我们走了之后,春生他爸又把春生拉倒自己身边:“我是你爸,记得不?”
春生小声说:“记得。”
“那你刚才‘他、他、他’什么意思?瞧不起爸爸坐过牢是吧?不愿意喊爸,是吗?”
春生跟我说,他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因为太长时间没看见这个爸爸了,一下子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而已。可是他爸硬是要说春生瞧不起自己,不认这个右派爸爸。春生不晓得怎样解释,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那你叫我一声!你叫了我,就说明你还是认我这个爸爸!”春生他爸使劲抓着春生的胳膊,固执地非要春生立刻叫他。
春生有点难为情地对我说,他八年没喊过“爸爸”,是真的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春生他妈烧好洗澡水,过来喊他爸去洗澡。看见春生被他爸逼哭了,赶紧上前解开他爸抓着春生的手,低声对他爸说:“你是坐牢坐傻了吧?孩子八年没见过你,你让他缓过劲儿来再叫不行吗?”
春生他爸松了手,站起身来,忽然抡起巴掌,搧在春生脸上,转身出去洗澡了。正在给春生他爸收拾行李的春生他妈回头一看,春生被打得口鼻流血,赶紧扯了一团准备做棉袄的棉花,蘸着清水帮他擦洗干净。再仔细一看,春生的嘴角裂开一个小口,还在渗血。妈妈抱着春生,哭了起来。
我问春生:“那你到底喊了你爸没有呢?”
春生说:“喊了。他本来就是我爸,我不喊他‘爸’喊什么?我妈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跟我说,我爸是受了八年的委屈,脾气变坏了,叫我别记仇。”
第二天,春生他妈一大早到广益桥买回两斤牛瓦沟,用白萝卜煨了一铫子牛肉汤。中午吃饭时,先给他爸盛了一大碗,牛肉也基本上全盛在那只大碗里了。他爸看着碗里的牛肉,半天没动筷子。然后问:“这就是你们两个人这个月的肉票了,是吧?”春生妈妈说:“没关系,已经是月底了,马上就可以用四月份的肉票了。”春生爸爸不说话了,把他们的汤碗端到自己跟前,三个人平分了自己碗里的牛肉。
春生说,他依稀记得,他爸和他爷爷,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黄油的瓦沟汤。他爸把分好的牛肉汤递给春生,春生说:“谢谢爸!”然后春生看见,低着头大口喝汤的他爸,把眼泪滴在了汤里。
自从春生他爸回家,我们“三剑客”就再也没到春生家活动了。因为从那以后春生的脸上笑容很少,他说他爸老是阴着脸,有点吓人。于是我们不敢去他家。一直到快过国庆节了,忽然有一天春生跟我们说,过了国庆节,我们又可以到他家去做作业了。因为他爸找到了工作,而且还是住在单位里,每个星期六晚上才回来,星期天下午再到单位去上班。
后来我才知道,春生他爸回家后没两个月,就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呆不住了。坐牢前春生只有三四岁,一家三口一张大床,也没觉得挤。现在春生已经快十二岁了,不可能三个人挤一张床了。而且天气已经进入夏天。夏天的汉口,火炉一样难熬。于是他把原先靠窗户的小饭桌挪到床头靠墙,在窗户下用小竹床搭了个小床,給春生睡觉,窗户紧靠天井,凉快。而他自己,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是搬了一把躺椅,到楼下天井睡,那里比房里凉快得多。可是夏天总会过去,天气一交秋,天井就不能睡了。他觉得横竖不自在,成天在家里唠唠叨叨,埋怨春生他妈不该把房子租给人家。
春生他妈被他爸埋怨了几次后,找了个机会跟陈老师商量收回房间。商量的结果,却是陈老师在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搬家。他们剧团自己没有职工宿舍,都是各人自己在外租房。像陈老师这样的角儿,太脏太破的地方,打死她也不会去住的。可是像积庆里这样位置闹中取静、房子干净整齐的地方,汉口再也难找。这些年来,春生他妈与陈老师相处得不错。陈老师爱干净。对春生很好。又是一个人,没什么麻烦事儿。她从来不拖欠房租,是个好租客。所以春生他妈拿不下面子赶陈老师走。回到房里,独自着急,长吁短叹。春生他爸本是读书人,也不会吵架霸蛮。于是两口子只能相对无语。
倒是陈老师感觉有点难为情了。因为春生家这个情况,她也看在眼里。可是合适的房子只能慢慢寻找。思来想去,她便主动跟春生他妈商量:“马大姐,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提个暂时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呢,一是我现在就开始寻找合适的房子。第二个呢,在我没有退房之前,让春生晚上就在我家睡。或者睡我家沙发,或者把他的小床搬过来,都可以。这些年了,我把春生当儿子,春生也从不把我当外人,没关系的。要不你和李大哥商量一下,看行不行?”
春生他妈把陈老师的建议说给春生他爸听。春生他爸沉吟半天,说: “人家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我们不能弄得人家无家可归。算了算了,还是我来想想办法。”春生他妈说:“你能有什么办法?”他爸说:“她现在走不了,那只能是我暂时让一让啊。”
春生他爸是武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很多同学都在各自单位里当领导了。听说他爸出狱了,不少同学都来看望他,有嘘寒问暖的,也有帮他找工作的。现在就已经有三份工作让他来挑选:有个同学在某中学当校长,可以安排他以临时工的名义去教书;有个同学担任日报的副总编辑,可以安排他到报社搞校对;还有个同学在汉阳区政府当办公室主任,说可以请汉阳区劳动局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岗位不一定好,工资不一定高,但肯定是固定工,工作稳定。春生他爸不愿意在任何与文字相关的岗位上干活了,他要去找当主任的同学聊一聊。
春生他爸没想到他那个同学权力那么大,直接把他带到区劳动局,请局长亲自来帮这个忙。把情况弄明白后,那位局长说话很直:“李老师,虽然有政策可以为情况特殊的刑满释放人员安排工作,但是肯定不能安排重要企业和重要岗位,这对您这个武大高材生是委屈了。您是主任亲自带来的,我只能把能够安排的所有单位、岗位都拿出来,任您挑选。”
主任和局长建议春生他爸到汉阳红旗造纸厂当仓库保管员。这个岗位不是生产一线,没有繁重的生产任务,但又需要有一点文化,会记账,做几张简单的报表,比较适合春生他爸这样的读书人。
春生他爸也很满意这个岗位,主要原因是他了解到工厂仓库有值班室,只要不在里面烧火做饭,单身职工可以把它当宿舍!
春生不再怕他爸了。他说,自从他爸上班后,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有点像个爸爸了。他妈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因为他爸开始给家里拿钱了。他爸周末回来,会查看一下春生的作业本儿、问问考试测验成绩。有时候高兴了,还会带春生到隔壁“东来顺”去吃几根羊肉串。我印象中,那一段日子,是小时候的春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1966年春节以后,寒假结束,我们进入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说,要保送我们“三剑客”上市立重点中学。可是还没等到期末考试,运动又来了,而且比哪次运动都闹得邪乎。我们的校长、老师都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剃了光头游行,还抄了他们的家。最可笑我们班上那几个十四五岁的老留级生,也要造反。他们在教室里刷标语:某某老师来月经,坚决打倒她!
我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在小学六年级!
春生他爸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到造纸厂当工人。运动开始后,学校、报社,都最先受到冲击,老师、编辑、专家、教授都成为斗争对象。如果他这个右派份子还留在学校或者其他文化单位上班,第一个被揪出来斗争的,也许就是他!弄得不好,被整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听说,当年划他右派的学校党总支书记,就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堪折磨跳楼自杀了。红旗造纸厂在汉阳郊区的汉江边上,很偏僻,山高皇帝远。仓库又是个辅助单位,只有两三个职工。所以这里虽然也闹运动,相对市内要温和平静得多。大概春生他爸对反右运动中吃过的亏还记忆犹新,坚持少说话多干活,这样的“死老虎”,也没人找他什么麻烦。因为有这个条件,1967年夏天,汉口的武斗最严重的时候,春生他妈把春生送到他爸厂里去住了。我们“三剑客”也就从此成为了历史。
我再次见到春生,是1969年春节。春生一家在河南他姥爷家过完年回武汉,春生就直接回积庆里,不再到他爸厂子里去住了。我们小学毕业进中学,虽然没正经上过一天课,今年也要算初中毕业了。据说,学校里已经传出话来,说还过几个月,我们都会成为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此同学就可能天各一方了。春生怕再见不着我们,跟他爸说,挺想念我们几个同学的。他爸就说:“不是正好过年吗,家里还有点好菜,你把他们约家来,一起吃个饭!”春生他妈说:“这个主意好。你不在家那么多年,就是这帮孩子给春生做伴,都是好孩子!”
那一餐饭,全是牛羊肉,不太合我的胃口。可是近距离接触春生他爸,跟春生他爸聊天,似乎有一种坐进了高中教室,正在听老师讲课的感觉。那感觉,真好。
原来,春生在他爸厂里住了一年半时间,也读了一年半时间的书。他在他爸的辅导下,已经读完了全部初中、高中的语文课程。我们大家都羡慕不已!春生他爸说:“光羡慕不行。你们要主动读书,要准备上大学。人与人比,读不读书,前途是不一样的。目前学校不能正常上课,一定是暂时的。我听春生说,你们几个成绩都很好。那你们完全可以自学,至少语文历史地理这三门可以自学。你们有了准备,一旦国家教育恢复正常,才有机会考上大学。孩子们,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懂吗?”
很幸运,那天到春生家吃饭有四个同学,恢复高考后有两个人考上了大学,包括我。我特别感谢春生他爸。
春生他爸在我眼里的形象,一下子高大、实在起来。他的头发开顶很高,叫我想起学校里但凡有点本事的老师,都是这种“聪明绝顶”的范儿。他说话很好听,是用那种典型的男中音,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话,没有“嗯”“啊”之类的虚词,说出来的话就像写好的文章,连标点符号都能听出来。我对春生说:“你爸真是有学问的人,像个哲学家!”
春生捂着嘴巴笑了。他看了看旁边无人,小声对我说:“鬼的哲学家!他是个迷信头子,你信不信?”
春生他爸工作的仓库,离汉江大堤不到100米。在仓库与大堤之间,是很大一片料场,存放的是一垛一垛小山一样高的芦苇、稻草,都是造纸的原材料。它们是从江汉平原用大木船送来,在江边码头卸货后,直接堆放在这里的。仓库值班室在库房大门旁边,既守住了仓库大门,又可以看见料场上的原料,很方便。春生说,那里很好玩。他爸白天上班,春生就在值班室里看书,写作业。有时候,还可以帮他爸接接电话。晚上,他爸给他上课。没事时,父子俩在料场、大堤上走走、转转,视线开阔,空气新鲜,挺好。有时候天气好,他爸会给他一根小竹竿一只小水桶,让他在码头边浮草多的地方刷参子。收获好的时候,半天可以刷到半桶参子鱼。他爸把它们收拾干净,腌了,周末带回积庆里,让他妈用油煎了,吃一半,还可带一半到厂里下饭。
春生觉得最不方便、最叫他害怕的,是晚上上厕所。仓库里、值班室里都没有厕所。要上厕所,就必须出门向大堤方向走五十多米远,那里有一个简易厕所,是给在料场卸货装货的工人们使用的。春生说,比足球场还大的料场,远离热闹的厂区,晚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一垛垛高大的草料,又把灯光遮住不少,弄得到处影影绰绰,张牙舞爪的样子。每次从这里走过,哪怕有一点点声响,都吓得他汗毛直竖。虽然春生并非每天都要起夜,他爸还是想办法找来一只破水壶,给春生当夜壶用。但是天气暖和时不许用。他爸说,值班室是工作场地,气味难闻人家要说闲话。
1968年初夏的某一个深夜,闷热。春生热醒了,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走在半道上,发现一棵大树横在马路上。他迷迷糊糊跨过大树走到厕所,边拉尿,边清醒起来:这条路从来没有什么障碍物呀,怎么突然来了一棵大树呢?往回走,他就放慢了脚步,留意观察路面,防止自己被绊倒。这一留意,差点把春生的魂也吓飞了!
春生看见,在他前方大约十几米处,有一小水桶般粗细的庞然大物,横梗在马路上。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它身上黄黑相间的花纹,头尾都隐没在马路两侧的深草里。它似乎是要横穿马路,又似乎舍不得离开开阔凉快的马路,慢吞吞地在马路上曲折滑行。春生蹲在路边的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玩意。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玩意儿才慢悠悠地滑过了马路,消失在一垛草料的背后。春生确认那习习索索的声音确实远去了,跳起来飞快地跑回值班室,一进门就紧紧抱着他爸,语无伦次地小声说:“好大的蛇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春生他爸问清楚了情况,自言自语地说:“哪有这么粗的蛇啊?”他又嘱咐春生:“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现在搞运动,弄得不好会说我们造谣惑众,知道不?”
第二天早上,春生带他爸到那条“大蛇”出没的地方看了。春生他爸说,果然有巨物压倒野草的痕迹。从这时起,他不许春生晚上出门了。他自己连续几天,每天深夜都要出去蹲守两三个小时,终于再次看见了那条巨大的“蟒蛇”。他告诉春生:“差不多有二十米长!这不是蟒蛇,这个地区没有这样大的蟒蛇!”
春生说:“不是蟒蛇,那是什么呢?”
春生他爸很严肃地说:“是龙。只有龙才可能有这么大。我看见它走过的路线了。它是从凤凰山方向过来的,去往汉江大堤方向。我是在大堤附近看见它的。只露了一下面,就不知道钻哪里去了。”
春生说:“你这是迷信。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龙。”
“我也是老师!”春生他爸说,“我听老人们说过关于龙的事情。有些事情我们未知,不能解释,才说是迷信。这条龙可能是在凤凰山修炼,现在已经得道,所以来到江边,等待飞升的机会。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见到过它。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它会处罚你的!”
春生不相信他爸的话。但是除了我,他也确实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情。他说,他不告诉别人,是怕人家说他爸造谣,又把他爸抓走。他说:“我再也不想过没有爸爸的日子了。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哈。”
我信守了诺言,直到写这篇小说为止。现在可以说了,是因为如果泄露天机要承担风险,春生他爸就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春生他们发现巨物的第二年,1969年夏天,长江流域发生了大洪水。8月中旬,洪水涨到离汉江大堤堤面只有一米五了。红旗造纸厂的全体党员、干部、民兵都上了堤。春生他爸头上还戴着“右派份子”的帽子,所以没有资格参加抢险队,只被要求看好仓库和料场,发现问题及时报告。
那天晚上,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断,像极了一场大雷暴就在眼前。可是电闪雷鸣闹了半宿,没见一滴雨。春生他爸在值班室热得睡不着,爬起来准备到水龙头边上去洗个澡。一出门,看见地上明晃晃一片反光。“水!”春生他爸立即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水呢?他循着水迹找去,很快来到大堤边上。“大堤渗水了!”春生他爸大声呼叫起来!
很快,厂里抢险队员们都冲向大堤,打开手电寻找渗水的地方。春生他爸灵机一动,想到他看见的那条“龙”:会不会是那条“龙”在汉江大堤上有藏身之地,引起了管涌?!他立刻找到领导,说:“水来得这么突然,不像渗水,像管涌。就在这附近,看江边有没有漩涡!”
领导也顾不得春生他爸这个右派分子的话是否可靠了。立即把人分为两拨。一拨继续在堤内寻找,一拨沿着堤外水边观察,很快就发现一个脸盆大小的旋涡。春生他爸说:“这个下面肯定有个洞了。赶紧堵!投石头、沙袋!”
漩涡一边急速地旋转,一边晃动着位置,备用的石头沙袋投不准,浪费了不少。眼看石头沙袋跟不上来,大家想到堤下料场里山一样的芦苇,赶紧搬来芦苇望漩涡里投。芦苇有浮力,扔下去就随水流漂走了。人们便扛来一些粗壮的毛竹,把毛竹插在漩涡周围,把沙袋和芦苇捆在一起,顺着毛竹往水下送,果然送进去几捆。漩涡离岸边有近两米远,一般人个子小,够不上。春生他爸个子高,说:“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扛着一大袋沙土,涉水走到离漩涡最近的地方,扭腰耸肩奋力一投,沙包准确地投进了漩涡中心,他自己却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被湍急的水流吸进了漩涡......
春生作为知青到农村插队落户,刚下放到与汉阳相邻的汉川县不久。那天晚上,他在村口大树下乘凉,看见汉阳方向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半晚上不消停。乘凉的老人们说,发大水的年份,如果遇到上半夜干打雷不下雨,下半夜暴雨倾盆,那就是“龙起醮”了。春生问,什么叫“龙起醮”?老人说,就是在地上修炼千年的蟒蛇成就正果,第一次以龙的身份乘暴雨洪水腾空飞升。
春生说,那晚的下半夜,果然下了一场倾盆暴雨。他有点相信他爸说过的话了。两天后,他才知道,他爸就是在那天晚上堵了管涌。
老同学相聚,总有扯不完的陈年往事。春生喝得有点多了,话便更多。他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唠叨:“我爸这辈子,太倒霉了。我总在想,如果我没发现那条巨蟒,我爸是不是就不会关注那个发生管涌的地方呢?如果他不去发生管涌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如果他不死......”
我总算明白春生坚持要求给他爸追认烈士的原因了。他是内心深处有道需要填平的坎儿。
唉,时间越来越久远,人们的记忆越来越淡薄。现在连红旗造纸厂都不存在了,可春生还在为这个事情奔波。但愿春生的努力能够有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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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排版 | 刘秧霞
作者简介|
王建福,武汉人,企业退休职工。年青时曾在《长江文艺》《布谷鸟》《中国故事》《散花》等刊物发表小说故事若干。曾获文化部首届群星奖银奖及省文化厅优秀社文奖。退休后重新拾笔,写点散文随笔自娱娱人。出版有散文集《人间有味》《春花秋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