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容大的随笔《花城印象》

新东西

花城印象  

朱容大

我来广州有快两个月了，想起每日穿梭于海珠区，荔湾区的大街小巷，因为工作的关系，自来水公司多是在老旧小区改造升级，所以更多的是老社区里。  

广州也无非这样，这是我初始的判断。但那高耸三四楼树冠的榕树，却叫人特别怜爱。夏日炎炎，就象张开了一把巨大的伞，高敞。浓密的枝叶只是漏泄些许斑驳的日光，把日头的毒辣过滤掉了，往往在午休时，找一处榕树树阴的条石躺下，仰望绿密的世界和斑点的光，垂直掉下来的气须根，一丝丝，一绺绺的，褐红色的绦带。有的榕树树干，好象不是原生一气呵成，倒象几股粗壮的绳索扭捏而成，然而你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神工巧妙，浑然天成又合扭成一股力支撑着向着上拔节的世界。  

有一段时间，每天要走滨江西路，清晨迎着阳光，以手作檐躲刺目的光芒，得以看清路面。珠江沿岸密耸的楼群，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倒象玩耍嬉戏的人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又似奔赴珠江揽镜的女人。江面不甚宽阔，江声也不浩荡。  

见过武汉江滩的楼群，到了广州。珠江的气势，在长江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但那楼群流淌的气息和韵致，却是武汉所没有的。见过北京天津的小河，有的离居民区很远，当初刻意建造出来的繁华，如那芦苇的移栽，之后便是一眼可见的颓废和破落衰败一样，经营热闹过后便是大自然的力量，肆意生长。然而珠江这一段，却不由得刮目相看。于是，留心酷而醒目自飞的白鹭，那怡然自得抚栏的漫游人，那推着儿童车的中老年女士的恬淡，以及沿珠江晨跑的低调，似乎都未叩响这芬芳美梦的土地。  

滨江西路的榕树，随着路面的曲折而布，即使是正午时分，那简直是一条绿色的长廊。车如船行驶在骀荡的绿丛中，激不起一丝飞溅的浪花。下班归来，有时是夕阳西下，这时，看珠江又是一番景象。摇曳的波光，似乎流淌着源源不断的金子，在蓝天白云的大背景下，绾结着那楼，那人，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如果是华灯正放时，游弋江上的船，路上的灯，仿佛打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亮堂堂而温暖。流彩的珠江，飞梭的车流，分明扮靓了珠江另一面的温柔。  

有一日，我突然替滨江西路的榕树悲哀难过。脚底下几乎没有榕树气须根的生长之地。我曾经笑着对同事说，这些树是一次性的，都结扎了！那滨江西路的千万条绦带，却尽力的向着大地，而人类以自我为中心却阉割了榕树。  

盛夏，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一阵风起，那满天簌簌而落的榕叶，却是换替叶子的枯黄，在天籁的风和人类快跑的车轮疾风中，象精灵一样跳舞。我顿时感到一种秋天的悲恸。  

我从图书馆借来《广州历史研究》一书。吕兆球的《广州海山仙馆故址考》这篇文章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和遐思。潘仕成因十三行而富甲天下，建了一个园林式别墅区，亭台廊榭，花木禽鱼，有山有涌。突然，“龙津西路”四个字映入眼帘，我在这条路上走过。低矮的两三层楼房，密不透风的居民楼，纵横穿插的里巷弄子……顿时浮现。原来这一带是潘仕成曾经的家业所在的冰山一角，书中说海山仙馆大约有90多亩。广东潘、卢、伍、叶四大家族，潘居其首，建于1841年，曾是中外官方谈判的外交场所、文人墨客驻足游赏的园林胜地。  

浙江人俞洵庆游幕广东，曾在咸丰初年两游海山仙馆。在同治癸酉年（1873）三月再去参观时，海山仙馆已荒芜。他的《荷廊笔记》有关文字，不妨抄录如下：  

园有一山，罔坡峻垣，松桧蓊蔚，石径一道，可以拾级而登。闻此山本一高阜耳，当创建斯园时，相度地势，担土取石，雍而崇之，朝烟暮雨之余，俨然苍岩翠岫矣。一大池广约百亩许，其水直通珠江，隆冬不涸。微波渺㳽，足以泛舟。面池一堂，极宽敞，左右廊庑回缭，栏楯周匝，雕缕藻饰，无不工徵。距堂数武，一台峙于水中，为管弦歌舞之处。每于台中作乐，则音出水面，清响可听。由堂而西，接以小桥，为凉榭，轩窗四开，一望空碧。三伏时，藕花香发，清风徐来，顿忘燠暑。园多果木，而荔枝树尤繁，其楹联曰“荷花世界，荔子光阴”，盖纪实也。东有白塔高五级，悉用你石堆砌而成。西北一带，高楼层阁，曲房密室，复有十余处，亦皆花承树荫，高卑合宜。然潘园之胜为有真水真山，不徒以楼阁华整、华木繁缛称也。

读到这段文字中的“每于台中作乐，则音出水面，清响可听”，想起《红楼梦》的贾母听戏时对环境的把捏，真是古今高人所见皆是。那近百亩的别墅，三十年间后荒芜，百年间的荡然无存，不由得想起刘禹锡的乌衣巷来，那曾经的繁华，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却是不依不饶，不屈不挠的到得这百姓家来了。这背后也许藏着惊天的秘密。吴起不以山河为险，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曾经在《伶官传序》中探询历史迷雾，提出天命与人事之因果。  

工业大道上的金碧花园，曾是当年某人施展才华的惊艳之作，如今，楼在，人呢？正应了那一句“眼见他起高楼，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如今这繁庶的花城，曾经荷花世界，荔子光阴的禾田，长着高矮不一的楼房。读书读出来的悲哀，读书读出来的诸多前生今世，佛家说一切皆是幻相，但当初却是那般的真切。土地的厚重以及行走的人们，青山处处英雄冢，一代代歌啸的人群扑面而来……  

回到葵蓬区的牛肚湾二街的路途中，小涌边栽着的一株小丛树，绿叶葱茏，红花满枝，嫣然在目。李白的“一枝红艳露凝香”，可惜，这不是牡丹，没有露，没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