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金石 | 短篇小说：最后一个签名

文物局的徐局长这几天正承受着单位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建设局的刘局长有一个民宿保护报告，他没有签字。

作为分管项目的副局长，审批签字是他的职责，但是这个报告根本不符合立项条件。如果自己不负责任地把字一签，文物局这一关就过了。项目一旦通过，国家就要拨修缮款，就要每年支付维护经费。

近年来国家重视了文化遗产的保护，有不少的资金投入，这就给了一些人动歪脑筋的机会，出现了一些借保护古民宿的名义套取国家资金的行为。

徐局长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局长，从没有听说过这家古民宿。下面基层没上报，局里没有开会讨论，也没有人员去考察、评审。当文物科的叶丽丽拿着报告来找他签字时，他感到很突然。继而一想，也知晓了其中的奥妙：这种不走程序的项目，都是背后有关系的。他们了解到了国家的新政策，私底下打好了招呼，再找个玲珑的人到各个部门签字盖章，等到上面的资金拨下来，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趁着徐局长在看材料，叶丽丽就往他的抽屉里塞信封。徐局长拦住了：

“丽丽，不要这样，该签的字我一定会签。但这个我不会收。你要是非要这样做，我只好把它交到纪委去。”

看得出叶丽丽只是个出面跑腿的。因为徐局长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她没有像平时一样，拿出理由来解释。

叶丽丽走后不久，刘局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起来刘局长跟徐局长还是个亲戚，徐局长老婆的表姐是刘局长的亲嫂子。

刘局长在电话里没叫他局长，而是叫他老表，说民宿的申报人是自己的“亲”姐夫，说农村人办事不知道规矩，他才出这个面的。总而言之，还是为了抢救文物，保护文化遗产吧。自己已经跟局里的其他领导都沟通过了，只要他签了字，后面的工作不成问题。

刘局长随即又惋惜地说：

“老表啊，你今年也该改非了吧。我还有几年。我们这些老家伙啊，都奉献了一辈子，离职后也要有人记得我们的好才是，逢年过节的，也有杯茶喝喝。”

徐局长今年到了改非退岗的年龄，组织部已经来谈过话了，离开岗位应该就在这几天。这个时候送来这样一份报告，徐局长是理解其意的。

徐局长更清楚，这应该是自己最后签的一个报告了。离岗前签的一个报告，即使是有什么不妥，大家也不会去计较的。但是徐局长觉得不是这回事。自己谨慎了一辈子，在离职前签这么一个不合规矩的报告，以后若是单位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既不知情，也无机会解释的。他怕自己一辈子的清白在最后时刻留下一个污点。他决定在没有看到完整的手续之前，决不签字放水。

叶丽丽又进了办公室。作为徐局长分管的科室长，叶丽丽和徐局长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叶丽丽说是来汇报工作，最后还是绕到那份报告上来：

“局长，这份报告你还真的不打算签？”叶丽丽的语气里有从未有过的严肃。

“丽丽，你我同事这么多年了，你说这份报告我能签吗？问题明摆着。”徐局长用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桌子底下发出沉重的声音。

“局长，我说你还是签了算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叶丽丽晃了一下肩膀，“人家刘局长的活动面还是蛮广的。”说着，她把头往上抬了两下。

徐局长当然明白刘局长的活动能力，更明白这种直通上层的奥秘。哪个单位没有基建，哪个领导不重视工程。但徐局长似乎不为所动：

    “别人有能耐那是别人的事，我的笔在我自己手上。我的最后一个签字绝对不能含糊，一定要签得漂漂亮亮地走人。”徐局长的声音洪亮了很多。

叶丽丽怔怔地看着徐局长，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的女儿哭丧着脸：

“爸，老师把我的座位换了，一点都不好。”

徐局长的心一阵隐痛。他只能对女儿说：

“教室里调整座位是正常的，变换一下位置对视力也有好处。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徐局长的践行酒是在星期五的下午。机关食堂里备了一桌不丰不俭的菜。党组班子和新来的副局长都到了，还特意让徐局长分管的科室长参加，以示对徐局长的尊重。

王局长说今天是给徐局长践行，要让徐局长坐首席。徐局长说王局长是老大，应当他坐。两位局长推让了半天，最终拗不过王局长，徐局长只得坐了首席。

酒过三巡，一桌人又把话题转向了王局长和新来的副局长身上。不是夸领导气色好，就是说领导气质佳。一二把手频频举杯，笑逐颜开。徐局长在两人中间悄悄离开座位，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他要给老婆打电话，看女儿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脱了外套的叶丽丽身材更加苗条，浅蓝色的羊绒上衣衬得她的胸脯更加丰满。此时，她正端着酒杯绕过圆桌，一步一晃地向徐局长走来。

“局长，我敬你一杯。”

徐局长抬头瞟了她一眼，笑着说：“又是水。”

叶丽丽头一偏，脑后的长发也随即摆了过来：

“是酒！真的是酒。不信你闻。”说着就把酒杯伸到徐局长的鼻子下。

徐局长了解她的套路，她总是在大家微醺之后以水充酒来哄人的。

“嗯，是真的，是真的。好了，别喝多了。”

“我要喝，我要跟你喝。”

“我们刚才不是喝过了吗？”

“刚才是大家一起敬的，那不算。我要单独敬你。”

说完，她端过徐局长的酒杯。

徐局长看着酒杯里的酒，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叶丽丽把他酒杯里的酒倒一半到自己杯子里，然后一碰酒杯：

“这样总可以吧？”

不等徐局长答应，一仰脖子，干了。随即呼出一口浓浓的酒气。殷红的嘴唇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徐局长被感动了。共事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看到叶丽丽这么喝酒，这么照顾自己的。此刻，他有点为没给她面子而感到愧疚。

叶丽丽接过徐局长的空酒杯，放到餐桌上。又走向衣架，从她粉红色的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一支笔，像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样，走到他面前：

“局长，请你签字。”

徐局长吃了一惊：刚敬我的酒就来要我签字？再一看，是一份普通的红头文件，不是那份民宿报告。

现在他签不签字都无所谓了，吃过这顿饭明天就不用来上班的。他刚准备把这个想法说给丽丽听，但一看到叶丽丽那认真的神情，他忍住了，不由自主地接过笔来。

他曾经在她面前说过，要签好最后一个字回家的。看来丽丽记住了。

文件的签名处已按照职务的高低顺序签满了名字，以往他签名的地方也让新来的副局长签了。五六个签名都往上往前挤着，把后面的位置都空出了出来。

徐局长又在沙发上坐下，把文件铺在玻璃茶几上，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他拨下笔筒，左手压平文件，右手一笔一画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徐局长拿着文件，他忽然感到那些签名太潦草了，不是缺少笔画就是没了骨架。那个“宏飞”的“飞”字，被画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那“志强”的“强”字，就像缺了骨头一样，软塌塌的倒向一边。还是自己的签名好看。正楷字，点，横，竖，撇，捺，一笔不漏，刚劲有力，端端正正。